甘亭先生
□惠鹏
“东有牛兆濂,西有惠甘亭。”这是长安、蓝田乡党,对清末民初两位文化名人的习惯称法。
牛兆濂,蓝田人,清末举人、关中大儒,倡程朱,讲关学,广传乡约,续修县志,人送外号“牛才子”,土著;惠甘亭(1884—1965年),字霖浦,长安区鸣犊街道办黎明村马嘶坡人,清朝廪庠生,长安留美第一人,崇西学,兴新学,创设大学,鼓呼革命,乡里尊称“惠先生”,洋派。关于牛兆濂的逸闻趣事、家国情怀,人们知之甚多;而对于惠甘亭,我们只能从散落的历史典籍和民间传说中,搜寻出他的一鳞半爪。
巍巍终南山,悠悠库峪河,记录着一个清末农家子弟发奋苦读、出国留洋、回报陕西的陈年往事:聪敏好学的惠甘亭,幼年丧父,靠几亩薄田维持着他与母亲、妹妹的生活。生性刚强的母亲,夏锄禾冬纺织,送他入私塾。私塾老师闻其早慧,家境贫寒,免除了他的学费。儿时的惠甘亭,读书异常用功,起鸡啼,熬半夜,青灯黄卷伴他走过了少小学习艰难岁月。
及至弱冠,惠甘亭在扶犁种地之余,仍坚持浏览典籍,熟读经史,背诵诗词歌赋,学业日见精深。1904年,他参加陕西乡试,入庠为弟子员,与张凤翙同案。入庠后,二人有感于外强入侵、清廷腐败、民不聊生,于是倡导学习西方科技、军事和政治,随后与康寄遥等人办起了西安菊林小学,宣传民主共和思想。同期,他在陕西高等学堂学习西方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和英语。两年后,惠甘亭考入京师大学堂。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辛亥革命爆发。陕西率先响应,宣布独立,张凤翙被推举为秦陇复汉军政府大统领,被孙中山任命为秦省大都督。惠甘亭自京师归陕,呼号支持革命,任督军府秘书长。1912年3月,张凤翙宣布成立西北大学创设会,自任会长,惠甘亭是十二位发起委员之一。西大建成后,惠甘亭被任命为预科学校校长。
1913年10月,国家选派庚款赴美留学生,惠甘亭考试入选,就读于美国密苏里大学应用化学系。全陕仅他一人,督军张凤翙设公宴为他送行。在美期间,惠甘亭突破语言障碍,全心专注于学业,而疏忽了与亲友往来。挚友郑子屏(西大初建时,预科学校主任)从日本东京来函索要其肖像,惠甘亭寄去一照,旁附留言:“嗟予倦游尚多旧亲,予将休神养精,而在搏飞扶摇羊角而上,翱翔于丰镐之间者……”其志之大、用功之切,可见一斑。
后惠甘亭在美获得硕士学位。他省吃俭用,将打工挣下的钱款,买了数百册图书、两箱化学实验仪器,一起带回落后贫穷的祖国。回陕后,惠甘亭向省府提交了创办化学工厂的呈文。怎奈当时的陕西,军阀混战,陈柏生、郭坚、曹俊甫之间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人理睬他的建议。报国无门的他,只能重操旧业,任教于秦省高等中学(当初的西大预科),并兼授西安八所中学的英语课。不久,惠甘亭被聘为陕西农业职业学校校长。
1941年,日寇飞机轰炸西安,城内居民纷纷涌向长安,一些小学也纷至迁来,县内生源骤增。为使长安、蓝田的小学毕业生和西安来的学生免于失学,惠甘亭会同张鹤甫、刘兰甫等知名人士,在引镇创办了芷阳中学(据旧《长安县志》记载,长安东部塬区,秦时称芷阳县),聘请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教官和西大实习生当教员,这是长安境内最早的一所私立中学。翌年,生员剧增,校舍扩建在即,惠甘亭便与当时的县长张丹柏商议,决定由县府出资公办这所学校。呈文上报后,省教育厅批准长安创办县立中学,遂成立了以县长张丹柏为主任,惠甘亭及梁继纲、崔鸣岐、陈天人为委员的建校委员会,推举陈天人为校长。长安县中于1942年2月22日在韦兆镇挂牌,1943年夏迁到韦曲华严寺侧四府村新址,奠定了长安一中的雏形。而此时的惠甘亭已年届六旬,仍兼长安县中、兴国中学两校的英语教师,迤逦而行于少陵原畔,不辞辛劳。
1945年至1947年,惠甘亭以社会贤达身份被选入长安县临时参议会,任参议长之职,仍不忘造福桑梓、献身教育。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他从县府为家乡争取回一公办小学的名额,自己出资购置桌椅板凳及办公用具,在古庙亮碑寺内办起了马嘶坡小学,接收本村及邻近十三个村的学龄儿童入学就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学校对家境贫寒者一律免收学费。从此,千年古刹中响起朗朗读书声。
惠甘亭博国学,善诗文,赴美专修过化学,他治学严谨,待人谦和,深得学生们的爱戴和敬仰,同时也得到了陕西各界的尊敬和保护。孙蔚如、赵寿山、韩兆鹗、杨祥荫、刘安国等人,皆出自他的门下,他们对先生尤为敬重。一天,惠甘亭着旧衣布履漫步街头,恰巧孙蔚如将军乘坐吉普车路过,望见后急令停车。孙蔚如快步跑到先生跟前,“啪”地一个军礼,惊得行人愕然。熟识者,知先生“德高望重”也。同样,惠先生也关爱着他的弟子。1939年至1941年,日寇西进逼近潼关,孙蔚如率陕西将士赴中条山截击,战况惨烈。惠甘亭时时牵挂前方将士的安危,昼夜难眠。
惠甘亭的名声与威望,也让土匪们敬他三分。据村中的老人讲,有一次,惠先生与一位律师从县城乘马车回家,半路被土匪拦截在留村坡下。匪首掀开车帘,发现坐在里面的是惠甘亭,当即一个恭请势:“惠先生,请下车!您是下凡的文曲星,当今的大善人,绿林敬着您!”惠甘亭跳下车,可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一声脆响,律师被枪杀在马车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土改时,唯成分论,工作组动员长工皮大(音duo)控诉惠甘亭对贫雇农的剥削和压迫。皮大声泪俱下地吼出了令工作组啼笑皆非的话:“嘴头村的肖老四给惠先生家扛活,先生和他一个桌上吃饭,还把干女儿嫁给他,陪了嫁妆,两家人比亲戚还亲呢!我在韦兆扛活,得了老鼠疮,主家不给我工钱。惠先生路过时,把我引到他们家,给我吃,给我住,给我治疮,帮我讨回了血汗钱,还把我在白河县的老娘和媳妇接来住。先生对我有恩,待我如父呀!我咋能睁着眼睛编瞎话,诬黑他?忘恩负义哇!”诉苦台下一片笑声,批斗会只能不了了之。
1951年春,“镇反运动”开始,党和政府决定对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军政人员立案审查。惠甘亭曾在省县两府任职,遂被拘押。乡间谣传他将以反革命罪被镇压,村人大惊,相互转告,串联如何搭救老先生。是夜,户户亮灯,人人彻夜不眠,六十多人按指印、联名上告。搭救队伍三更用饭,四更出发,徒步翻越少陵原,赴县城请愿。接待干部深受感动,知道惠甘亭是清末的大学生、民初的留美生、省上的文化名人,遂以政策劝导众人说:“人民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委屈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先贤。”赴县搭救的群众这才放心返回。现年八十多岁的长安六中教师李宽贤,在他《从教生涯三十年》中记述了这件事,书中写道:“这是我一生中,心灵最受震撼的一件事。一个人只要行善,为人民做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
1963年初夏,八十高龄、患病多年的惠甘亭,应老友康寄遥(西安市政协委员、西大初建时期教授)之邀,去省城叙旧。归来时夜雨如瓢泼,造成大片小麦倒伏,先生有感于三年自然灾害、两年大饥荒,心如刀割,填词道:“破帽屡遮颜,闹市往来无谓。早日返回乡社,领饥肠滋味。归来更著风和雨,正长安麦秋际。湿落穗花狼藉,问天公何意?”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悯农之痛溢于言表。
值得一提的是,牛兆濂、惠甘亭虽然土洋分庭,主张各异,且相差了十余岁,但二人交谊甚笃,唱和不断,去世前仍是挚友。1965年农历六月十五日,惠甘亭病逝于马嘶坡村,享年83岁。遵其遗嘱,丧事从简,不起坟冢、不占耕地,在其幼年与母亲、妹妹赖以为生的薄地里,一抔黄土掩身。一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惠甘亭生前藏书——成捆的经史子集、古今名著、半人高的大英百科全书,以及从美国带回来的化学专著、英文读物被抄,这些书籍被三辆大车拉至他创办的马嘶坡小学门前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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