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嫂的砖砚 散文
卢颖莹
盛夏时节,我从县城搭顺风车,翻过一座座陡坡,越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条条溪流,来到藤县西南角一所有百年历史的乡村中学,探望在这里当老师的六嫂,顺便来写生,将这里的山水、荷塘、古树、老屋、青砖、黛瓦尽收我的画夹之中。
学校所在的村子三面环水,浔江在此勾画出一个大弯。曾经热闹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这段浔江水路,渐渐船少帆稀,多少让人觉着一些繁华过后的寂寥。
村子靠山这面,过去只有一条让人望而生畏的羊肠小道,如今修通了一条路面宽四米多的水泥硬化路。我搭车来到学校,走的就是这条山区村屯路。
在六嫂的办公室,一方高古质朴的砚台把我吸引住了。但见椭圆形的砚池边上,一株荷花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只蜻蜓展翅欲飞。再看那砚台顶端,“一品青莲”四字楷书铭文,让人顿感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来时路上穿沟过坎的颠簸劳累顷刻间踪影全无。
看到我饶有兴趣的样子,六嫂告诉我,砖砚是一位在这里从教三十多年的退休老校长送的,砚材用的是一块距今至少三四百年时间的明代残砖,是老校长从学校西北角那边古码头的河里捞上来的。
六嫂这么一说,眼前这方砖砚,像磁铁一样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见此情景,六嫂又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制作砚台的过程:第一步,刻铭文、雕荷花;第二步,一边往砖上喷水,一边刻出砚池的形状,铲平四周和池底;第三步,用细砂纸磨光,用清水冲洗干净,晾干;第四步,将一块铁板放煤气灶上烧热,再把放有蜡块的砖砚置于铁板上,砚台变热后蜡块慢慢融化浸润砚体,冷却后的砖砚便坚硬如石砚了。
听六嫂对这方砖砚来龙去脉的一番描述,想起学校附近的古码头、古圩市、古街巷、旧祠堂、古书院、老水井等,我脱口而出道:“原来这里满地都是历史呀,明早我就找明砖去。”
六嫂笑骂我“傻丫头”,然后让我先去找明砖,也许会有自己的发现,过几天她再抽时间跟我讲这里的“古砖新传”。
第二天清晨,我背着画夹走出校门,转右边村道,拐两个弯,然后踏上一段石级,沿着小径往村西北走去。曲曲折折的村道两旁,各色细碎的花朵,三三两两地一路往前开着。小径直角拐弯处是一片菜园,青石、麻石夹杂着一厚一薄的青砖,垒就一溜半人高的围墙。园子角落处,长着一棵阳刚之气十足的老格木。离格木树根两三米处,长着五枝大小不一的枝杈,远看犹如一只铮铮铁掌,直直地指向几百米开外浔江边上那座小山坡的断垣残壁。坡顶上的空地里,立着一块石碑。碑文记载,这片约960平方米的故居遗址,曾是明末一位民族英雄青少年时代读书、练武之所在。茂盛的古树之间,莲花石墩、青石门槛、喂马石槽等散落一地。宅基地脚和院墙墙根断断续续,各处零星散落的厚重明砖若隐若现。坡底下,浔江烟波飘渺,清凉的江风一阵接着一阵吹来,似乎从古至今,从早到晚,未曾有过停歇。
放晚学后,天边燃起火烧云。六嫂来到小山坡这边菜园摘菜。没等六嫂开口,我就告诉她,说我今天从路边老宅、菜园、故居遗址等各处,发现散落的明砖差不多三百块,而且都划出示意图。六嫂马上竖起大拇指给我点赞。我说我事前做过功课的,明砖的尺寸、颜色都明显有别于其他朝代的古砖,我辨认得出来。
又一个浔江边上清凉的夏日早晨。我决定按照顺时针方向,接续昨天的路线,前往浔江边上的码头古圩市,探寻那些散落在历史尘埃里的明砖。
终于到了古码头。江岸陡坡,一段残存的七八十级麻花石级,两边夹杂着一些青砖石块。石级与江边一条四米多宽的水泥硬化路垂直相接。沿江边往古圩市方向走去,沿江路斜斜地依着地势往上攀爬,像茫茫江面向岸上飘来的一条银练。道路两旁,高矮胖瘦的各式树木三五成群扎堆。枝杈间,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江面上,三三两两赶早的行船,似乎被鸟儿们的热情感染了,纷纷从江中心往码头这边靠拢。今天,是当地的圩日。
码头东南方向,有一处大沙滩。据史料记载,这片叫“跑马场”的沙洲,就是那位明代民族英雄少年时习武的地方。沙滩前,青砖、石块混杂砌就的三级大平台,其间错落有致地生长着一棵棵参天古榕树。这些古树根丝缠绕、枝杈相交,像一把把绿色的巨伞,在这码头古圩市门前撑起一片浓阴。
靠近古圩市,有一段青砖夹着少量石块垒起的护坡墙。一根根垂直而下的榕树气根交叉纵横。这些气根有的如小龙戏水,有的如仙女飞舞,有的如龟蛇出洞。从天而降的榕树气根,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吸引那样,每一根都与砖石和谐交融,一时竟让人分不清这堵墙是“砖墙”还是“藤墙”。
古圩市斑驳沧桑的入口,比想象中规模小多了。两米多宽的门口,左右各一条青砖砌就的砖柱,其上一根石横梁。梁上砌三层青砖,底下那一层砖块最厚,举重若轻地托举着两层薄薄的古砖。
走进古圩市,大门左边转角处是卖河鲜的摊档。昨晚,浔江上渔火点点。看今朝渔夫们的笑脸,就可以知道收获不错。果然,贴着青砖墙根砌就的水槽里,鲥鱼、银鱼、鲶鱼、边鱼、鲤鱼、钳鱼等等,各色浔江河鲜十分生猛。河鲜档口斜对面,半人高的青砖墙边,排着大小不一的二三十个竹笼子,大公鸡,大白鹅,小鸭,小狗,咯咯嘎嘎、叽里咕噜个不停。沿着青砖地面往里走,一排三四十米长的砖柱木梁瓦顶圩场里,蔬菜水果、衣帽穿戴、生活用具、生产工具等琳琅满目。圩场那十二对斑驳的青砖柱子,顶上老旧的木梁桁架檐子,灰黑色的瓦片,地板青砖的踩磨痕迹,这古圩市的地上地下,无处不是岁月的深深印记。熙熙攘攘间,有几只麻雀从外面飞回来,有的停留在屋顶上,有的飞进屋檐下的麻雀窝里,一点也不怕人。
我继续在圩场角落砖柱子边写写画画。这时,六嫂也来赶圩了。她用眼神跟我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地忙着在一个又一个摊档前蹲下,高一声、低一声地跟人讨价还价。待我合上画夹,抬头往街口望去时,六嫂的身影正一寸一寸地没入老街的烟火气里。
斜阳微光之中,我循着六嫂的背影,穿过圩场,向着老街深处走去。狭长的巷子,两边老墙长着青苔,一边深褐色,一边青灰色。丁字街口,一间裁缝铺,青砖黛瓦木板楼。大门右上角,隐约露出“叁拾陆”的门牌号。铺里,裁缝剪刀、尺子、划粉,都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走过丁字转角,墙脚裸露处,五六层青砖露出一层乌黑。仔细辨别,这间裁缝铺的砖墙里面,也夹杂着厚薄两种不同规格的青砖。
从村西到村东,从山坡到码头,从圩场到街巷,从商铺到民居,这几天在浔江边上这个古村落里一路走来,我觉得终于有了那些明砖的一些新发现。这里的围墙、挡土墙,这里的圩场、房屋,这里的砖柱、台阶,这里的各处建筑,包括明砖在内不同年代的古砖,尽管厚薄不一,然而却能融合在一起使用而不丢弃,经过工匠们的巧手处理,通过灰浆调节厚薄,堆砌起来的各种墙体一样横平竖直。
当我兴奋地把自己对明砖的感悟告诉六嫂时,她也高兴地说可以跟我讲“古砖新传”了。六嫂说,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因为这所乡村中学实在太偏僻,当年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就是那位在此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校长,带着她去寻找这里的明砖,而且还送给六嫂一方他亲手制作的砖砚。
“在我眼里,这里的明砖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它既是我们寄托对民族英雄的一种追思,也是我们从历史中汲取养分在这里耕耘的一种精神力量。”从六嫂坚定无比的语气中,我连连点头,对她的坚守表示深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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