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听祖训 □ 曾广建
写成文本的家训，我们家并没有。传家的文本，只有一族谱。记录着一代代传人，扼要地写着世系、名字。名字，不会太长，其内涵，有些只有族人才能明了，有些也便于外人解读。例如家父，1938年出生，爷爷给取名醒民，相隔九年，姑姑出生，取名醒华，再后来的小姑姑叫醒群，当中自然包含对后辈的训示。一两个字的家训当然不完整，不丰满。但如果把列祖列宗的名讳细细整理，补上时代背景，大概得厚厚一本。
没有文本不等于没有家训，祖辈的言传身教便是。奶奶上过高中，知书识礼，一旦年少无知的孙子污言秽语，立马呵斥：“我们家没有说粗话的！”爷爷戎马半生，解甲归田后依然腰板挺直，一脸严肃，无需言语，直接用不近人情的形象训教后辈：“少说废话！”爷爷奶奶为人处世的言行，印在后辈记忆里，也是传家之道。很遗憾，与他们相处的日子太少。
我自小跟着外公外婆，受他们的影响更多一些。那时候，三代同堂，勉强温饱。家里以外公为长。老人家没上过学，大字不认，却在乡邻间威望极高。每每街上或乡里有事需主持公道，就会有人登门，请外公出面。外婆总会说：又多管闲事，小心又赔钱！赔钱买卖外公真干过。上个世纪40年代，邻乡富户小妾与情郎通奸被抓，族例得浸猪笼，有乡亲同情，来请外公。人命关天，也确有可谅之处，于是外公出面调停。主家要价二十一担谷，当年这是天文数字。外公再三斡旋，最后耗掉半边家业，救出两条人命。外公光绪年间出生，一生经历丰富。他个头不高，一头银丝，说话声音不大，但有力，音色略暗哑。有空就会细说他的岁月往事：八岁开始帮邻乡地主放牛，地主家待人厚道，让少年外公十几岁就略有积累，随商队跑香港，奔梧州……
酷暑季的夜晚，门前纳凉时尤其适合闲聊——
“地主家的规矩就很好，厨房会给放牛娃留饭。不管长工短工，保证一天一顿饱饭。后来我开饭馆，立的规矩就是茶水免费，米饭成本价，一千块（1953年前的旧币）一大碗。”
“又是赔本的买卖啊？”
“你去打听打听，当年的何晖记豆腐饭有多出名？赚钱的是豆腐，肉菜就再多赚一点。”
“……”
“我历经几个朝代，遇上不少不平事，受形势所制更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关上门，尽量隔开外面的风风雨雨。出门在外则要知道世道艰难，要有平常心，必须识事务，知进退……”
“您又该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了吧？”
“哦，记住了？那就好！”
当然要记住，这是外公一辈子的经验总结。
外面的世界无奇不有，或精彩或无奈，门墙以内才真正是自己的世界。遇上风浪，能全家平安就万幸了。忍耐、退让、吃亏、委屈自己，实则是为了腾出一块思考的空间，让自己不要鲁莽冲动，静下心，看清问题，寻求真正有效的解决途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两句经典恰到好处。外公膝下无儿，我以外孙身份承继何家家训，两句训导，铭记于心。
半世为人，总不免烦事缠身。家训在心，做不到遇事不惊也要装模作样，故作淡定；多做事，少废话；骂人坚决不带脏字……也渐渐明白，家，不需要太大，重要的是让它自成一方天地。
世界急速变化，家训要立要守，并不容易。例如，不说粗话，容易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遇见无耻之徒的专横跋扈，再脏的脏话都能迅速集结，在牙缝里整装待发。开骂？转念想想，如果奶奶还在，她老人家会怎么教？好吧，听话，忍住！
前路漫漫，家训当然可以文本相传。也许，融入血液，以基因格式传递，更加可靠强大。
(作者系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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