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千古名句 竟来自唐代的“高考满分作文”

黄海晨报 2020-07-21 09:40 大字

省试湘灵鼓瑟

[唐]钱起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千古传诵的名句,来自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历代诗评赞其为神来之笔,堪称绝调,结句韵味悠然,缥缈不尽。《韵语阳秋》载曰:“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

其实,这首诗是钱起在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参加进士考试时所作,是一篇真正的“高考满分作文”。

自科举制度创立以来,无数学子于考场挥毫,穷尽所学写下应试之作,但这些“作文”却极少在文学史上留名。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为什么是“满分作文”?又凭什么成为千古传诵的经典?

试帖诗:“应试之作”规则多

此诗题为《省试湘灵鼓瑟》,“湘灵鼓瑟”是考题,“省试”是考试类型,“省”指“尚书省”。唐代参加考试的学生有两类,一类为中央和地方各类学馆的学生,称为生徒,需通过规定的学业考试和选拔;另一类为非学馆出身的各地文士,称为乡贡,需通过县和州府两级初试。这两类学生最后都集中到尚书省,参加相应科目的考试。考试原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自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后改由礼部侍郎负责。由于吏部与礼部均属尚书省,遂都称为省试。

考试在京城举行,在唐、宋、金、元时称省试,在明、清时称会试。每三年一次,一般安排在二三月进行,因此又称“春试”或“春闱”。省试是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每逢省试时,京城为之倾动,试前要举行隆重庄严的仪式。礼部贡院考试当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一系列仪式完成后进行考试。省(会)试合格称贡士,第一名称“会元”。学子通过省(会)试后方可进入殿试,即最后的“考状元”。

唐代科举,设科繁多,其中常设的科目主要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这些科又称常科。唐代科举考试的科目虽多,但方法却只有五种,即口试、帖经、墨义、策论、诗赋。学子在考试时写的诗,就叫应试诗或试帖诗。

试帖诗起源于唐代,也称“赋得体”,因为科考命题,常常只是撷取前人诗中的一句,或择取一个典故、一个成语,故冠以“赋得”二字,并限韵脚,内容必须切题。试帖诗多为五言六韵或八韵的排律,并且要求对仗工整,用典恰切。题目范围与用韵,最初较为宽松,唐玄宗开元时开始规定韵脚。宋仁宗时开始规定题目必于经史有据。

以诗作为科考项目,是唐代至宋代前期考取进士的项目之一。在宋神宗时期,由于王安石变法,试帖诗一项被取消,元明两代迄未恢复。清初亦不试诗赋,自乾隆朝开始,恢复试帖诗这一考试项目,但在形式上有了更多限制,形成了八股形式的试帖诗。

为通过省试而作的试帖诗,就称为省试诗。唐代省试诗有其特定的格式,要求体裁为五言排律,六韵,十二句,并限定诗题和用韵。由于省试诗限定了题目和内容,对声韵要求亦十分严格,所以此类诗作鲜有传诵人口的名篇。但钱起这首《省试湘灵鼓瑟》,就是一首传诵千古的名作。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推陈出新写答卷

考试题目为“湘灵鼓瑟”,出自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湘灵鼓瑟”来自于一个哀婉的传说:相传舜帝出行巡视南方时死去,葬于苍梧山。他的妃子哀伤过度,投湘水自尽,化作湘水女神,常常在江边鼓瑟来表达自己的哀思。“湘灵”即指传说中的湘水女神,诗题本身就带有悲哀伤感的色彩。

“湘灵鼓瑟”这个故事,在当时几乎人尽皆知,故考生们答题多缺乏新意,大都将主题设定为用舜妃对舜帝的忠爱比拟臣子对君主的忠心,表达自己的入世之志和忠君之思。如当时有一位叫陈季的考生诗云: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微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这首诗比较中规中矩,诗歌先描写湘灵鼓瑟的场面,古祠野亭,湘水清冷。再描写鼓瑟之声,凄凉哀怨。最后两句抒情,“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表达自己的忠贞态度和知音之念,是当时比较常见的诗歌主题和范式。陈季也于当年进士及第,但这首诗并未广泛流传。

而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诗云: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作为一首试帖诗,全诗紧扣题目,开门见山。“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诗人开篇即概括题旨,点出曾听说湘水女神擅长鼓瑟的传说。“云和”是古山名,《周礼·春官大司乐》载有“云和之琴瑟”。“帝子”一句,暗用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诗意,描写湘水女神翩然降落湖水之滨,她愁容满面,轻抚云和瑟,弹奏起如泣如诉的哀伤乐曲。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一句,运用典故,“冯夷”是传说中的河神名,“楚客”一说指屈原,一说指远游的旅人。水边动听的瑟声首先引来了水神冯夷,然而一个“空”字,表明他并不理解湘灵的哀怨;而那些像屈原般被贬谪过湘水的“楚客”,却心有戚戚,懂得了湘灵的悲哀,却不堪承受这样的凄楚。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金”指钟类乐器,“石”指磬类乐器,瑟声悲苦的音调使坚硬的金石类乐器也为之凄楚;“杳冥”指遥远的地方,瑟声清澈响亮,响遏行云,仿佛可以传到那极高极远的苍穹中去。“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瑟声传到苍梧之野,感动了寄身山间的舜帝之灵,山上的白芷也吐出芬芳,与瑟声交相应和。这四句诗,作者着力渲染瑟声的感染力,仿佛弥漫在天地间,使天地为之悲苦,草木为之动情。“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写凄苦的瑟声穿过流水,经过潇湘,挟着悲风,吹过八百里洞庭,使境界更加凄美壮阔。诗人运用丰富的想象,将湘灵的哀怨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令全诗增彩的是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堪称神来之笔。诗歌在乐曲最精彩的部分突然作结,出人意料;同时又将读者从虚幻浪漫的想象世界中猛然拉回现实世界,更有恍若隔世之感。“曲终人不见”,呼应开头,全诗从湘水女神出现开始,以湘水女神消失作结,首尾呼应。“江上数峰青”,以景结情,余音不绝,曲终人散之后,只见一川江水,几峰青山,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全诗紧扣题旨,开门见山,首尾呼应,又能驰骋想象,天上人间,虚幻现实,信手拈来。将无形的乐声具体化,营造了一个凄美迷离的音乐世界,舜妃对爱情生死不渝的忠贞,对舜帝的哀怨和思慕,都融化在这水天迷茫的音乐世界里。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句成就才子名

钱起早年数次赴试落第,在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进士及第,这首诗就是当年考进士时的试帖诗。《省试湘灵鼓瑟》因此成为试帖诗范本,传诵一时,并奠定了钱起在诗坛的不朽声名。钱起作为大历十才子之一,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可见其才华横溢。在诗名上,与刘长卿并称“钱刘”;与郎士元并称“钱郎”,被时人称为“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在仕途上,钱起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曾任考功郎中,故世称“钱考功”,有《钱考功集》。

钱起在诗坛的声名和成就都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密切相关,这也成为钱起的代表诗句。苏轼有一首《江城子·江景》词,下阙词云:“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此词下阙即化用钱起诗句,亦可以看做是钱诗经典化的重要历程。

在美学上,朱光潜先生有一篇《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借评析钱起的这句诗,明确提出了关于诗歌的“静穆”理想。他说:“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是一味醇朴……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他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

朱光潜先生亦认为,这两句诗还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乐声消失,青山仍在,正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不仅仅有凄凉寂寞的情感,更在消逝之中蕴含着永恒,蕴含着静穆的美学理想。 (据《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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