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茶 春分
六堡镇八集茶山。
采茶归来。
梁先 文/摄
进入六堡茶山之前，明明还是春光明媚，不过一刻的功夫，山色昏暝，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我注视着车窗外流动的山景：雨雾缭绕中深浅层次不一的绿树，明亮莹润的山花，思索着春天与美的关系，不觉间，视野中出现了一垄垄的茶树。官营坪茶山到了。
屈指算来，自2017年春社前第一次来六堡，四年间，这是我第三次探访六堡茶山了。尤记得第一次到茶山，正是社日，我们冒着滂沱大雨参加了开茶节，又去不倚村拜访了茶人布衣，算是与六堡茶的初相识；第二次来茶山，是2018年的春分时节，邂逅了八集茶山，对六堡茶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今年三度前往，茶山又会给我什么新的感受呢？
漫步在官营坪茶山小径，我喜欢的青梅林，幽幽绿意浓得几乎漫溢开来，梅林下，添了炭烧木平台，冬至前后梅花开时，就是绝妙的天然茶席；茶垄间套种了黄花风铃、樱花、桃树，风铃树上还挂着零星的黄花，樱花、桃树已一树新叶，让茶山添了层次和姿态；茶山脚下的池塘静静地泊着竹排，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一群鹅扭着笨拙的舞步蹒珊而来……这些景致，我在茶厂朋友的微信中已提前反复温习，此番照面，就有了故人重逢的感觉。
路过茶厂，恰遇上采茶人采茶归来。他们背着茶篓，排着队，正在等待工人给他们秤茶。工人扬声报数，“7斤”“8斤”“6斤半”，采茶人依次接过倒空了的茶篓，脸上喜笑颜开。我问：“这样一天下来能采多少茶呢？”一个快嘴的大嫂抢着回答：“上晏（午）六七斤，下晏（午）六七斤，炒制后，就只有两斤多啦。”
随行的朋友对六堡茶情有独钟，几乎每年都要来一趟茶山。他告诉我们，春社前采制的茶叫社前茶，历经一个冬天的休整和积蓄，社前茶芽尤为鲜嫩，是暖春早来的南方所独有的，十分珍贵。现在虽然才刚刚过了春分，但是采制的春茶，已归入明前茶了。然而当年采制的顶级社前茶，按市面上的行情最多也只能卖到两百多元钱一斤，剔除采茶制茶的工钱和成本，利润十分微薄。它的味道和价值，要在陈化多年后，才慢慢地显露出来。
“好茶需要时间的验证，好东西需要耐心的等待。”朋友扔下这一句话，径自越过采茶人，大步地走远了。
此行的第二站是八集茶山。到达时已是日暮时分，也许前期雨水充足，茶山较前年要绿，林间不时传来鸟儿的啭鸣，极幽，极静。我们从茶山顶出发，沿着山脚缓步而行。峰回路转，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茶山，仿佛徐徐打开的绝美画卷：雨过天晴，茶山雾气氤氲，一垄垄整齐的茶树，依山势蜿蜒起伏；间生于茶树间的榄树，姿态洒然，让中规中距的茶树灵动起来。
为我们当向导的当地朋友骄傲地说，六堡的茶山，是一代代的茶农依山势靠人力一垄垄地开采出来的，呈梯田式盘旋环绕，其线条、其对称之美，堪比龙脊梯田。六堡多雨，一年里头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雨天，茶山长年雨雾缭绕，产出的茶叶自然品质上佳。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茶山脚下的茶厂。茶厂悄无人声，两树柚花在暮色中兀自开落，香气清冽，欲牵人衣。
朋友说，茶要试，要比较，才分得出好次，晚饭后，我带你们到小镇品茶去。
茶叶店并不起眼，唯一的亮色是茶几上的一盆文竹，清幽秀气如绿云。长相清秀的店主依次给我们冲泡了今年的社前茶、陈年的社前茶、老树茶。他颇自得地说，“我只经营农家茶（即传统工艺制作的六堡茶），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农家茶是活的，有灵魂的。”他指指盖碗里冲泡过的茶叶，“喏，你们看，这茶叶，是舒展的，完整的，脉络清晰的。茶叶从一片树叶而来，经炒青，揉捻、堆渥、陈化，再经开水的冲泡，又回复一片树叶的状态，是轮回，也是重生。”
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论调，我们听得暗暗称奇，店主却波澜不惊地如说家常。他又与我们说六堡的古树茶，整个六堡小镇，现存的古树茶仅有5000多株，散生于各个茶山，高可达二层楼，需翻山越岭搭梯子才采摘得到。
茶热话长，不觉间夜已阑珊，我们起身告辞。
一夜无话。天亮时下起了暴雨。早餐后，我们冒雨前往黑石山茶厂。
黑石山茶厂由国家级非遗物质传承人韦洁群创办。进入两棵古榕树掩映庇护下的茶厂，映入眼帘的是两排12口柴灶，灶分上下二层，上层猛火，用于炒青，下层分隔加热，用于干燥。灶上十二只铁锅，一排六只锅是已经炒青、揉捻、干燥成形的茶叶，标注着茶叶的产地，一些朴实的地名：四柳、公坪、不倚、塘平……另一排六只锅是正在制作中的茶叶，清一色的一芽二叶，摸一摸，温热柔软，清香扑鼻。
韦洁群于茶烟萦绕中笑意盈盈地向我们走来。小个子，圆脸，有邻家大姐的亲切随和。她引领我们依次参观鲜茶晾青间、成品间，熟练地介绍六堡茶手工制作的工艺。她说，古树茶、野生茶、山地茶、田茶，施农家肥与化肥区别很大，炒青的火侯掌握很关键，揉捻的次数与力度很重要，存放的器具和环境也很重要，这种种的因素，直接影响着茶的口感。好的农家茶，冲泡20余道滋味仍淳厚香浓，老茶客甚至可以于茶的口感、汤色、茶底分辨出其产地、年份的细微差别。
从二楼的成品间下来，我与韦洁群同撑一把大雨伞。看着她的侧脸，我由衷的说，阿姨的脸色真好。她呵呵一笑说“做茶是很快乐的哟。”
从茶厂出来，雨仍无休无止地下着。我们又往附近的村子里去。
雨天，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村民们在自家的客厅里择茶、闲坐、喝茶。我们一家家的问过去：“有茶卖吗？”好多户人家应声道，“卖完啦，等清明茶吧。”朋友说，这个季节，很多钟情于六堡茶的茶客，不畏山高路远来到村里问茶寻茶。六堡的农民勤劳，种茶、耕田、种地的时候，他们是农民，采茶、制茶时又转换身份成为手艺人，什么季节就做什么事情。
在一户村民家里，我们坐了下来。这是一户两代女人当家的人家，客厅里几个小孩乖巧地看着动画片。年轻的媳妇眉目极清秀，把收藏的茶叶一袋袋地从二楼提下来让我们过目，如数家珍：“这是去年的夏茶，这是今年的社茶，这是2014年的老茶婆……喔，里屋还有些霜降茶。”她看我们一眼，又看一眼电视机前的幼儿：“怎么样，要一些吧？”眼神是征询的、恳切的。
朋友爽快地一样要了一小袋。“带回去收藏着，十年八年后，它会变成什么滋味，这可是个值得考究玩味的谜。”
从茶山回来，我取出第一次前往六堡问茶获赠的社前茶冲泡。从2017年到2020年，三年时光的积淀，茶汤已微微转红，滋味苦中回甘，再次印证了数番六堡问茶得出的结论：好茶值得等待，好茶经得起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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