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试湘灵鼓瑟》钱起
□匡燮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人呢？连江涛的声息也没有，只有孤零零数座山峰在月色里，如梦如幻，如魅如妖一般。
夜怎么这样静呢？
诗人钱起在参加完乡试以后，就出外游历去了。他这次乡试，大获全胜，一举取得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广见闻，增阅历，一路读书，一路写诗，为长安金榜题名做好准备。这一日，真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看看天色已晚，红日西坠，就到了该是投宿的时候了。可是，投往何处呢？在江边么？这边竹林，那边丘峦？或者就压根儿不临水，也不靠山，是另一种的野旷天低树的一株老榕或一棵古柳，忽然的一帜牙儿边的酒幌子，便从树丛中斜出来，暮色里轻轻地招摇着了。当然，这是为着一种特定的气氛才这样判断的。其实，是何种地方的旅店并不重要，重要的，想来不管在江边还是在树旁，都是应有一片月色的，而那月又该是上弦，又出得早，又不能盈满，这样，月色也才会更加的迷离一些。清清冷冷像一地落着的霜。不用说，店旁的竹还是松，就一准会是一团很是恐怖的黑，那庭院也就一半明一半暗的神秘着了。
诗人钱起到这里投宿之后，就即刻在灯下作起诗来。月色慢慢地爬到窗上来，与房里烛光相辉映。渐渐所有客人窗前的烛光都熄了，店主人以及住客们陆续入了梦乡，月色也从窗前移开了，只有他的烛光还亮着，依旧是贴在窗上的一片月。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也有人在吟诗，就在门外的庭院里，分明就是我们前面说的那两句，音调冷峻又悠远：“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便离座，便紧衣，便悄没声息地开了门，便急忙四下里察看去，什么也没有，庭院里黑乎乎的。
人呢？
他倏然一惊，莫非是鬼魅？或者为诗仙？为诗魂？
（听得我顿时就毛骨悚然起来。）
但钱起却十分激动了。他以为这也许是自己的苦吟感动了鬼神，是来点化他的，说不定还是他长安高中的好兆头呢。他越发地兴奋起来，当下就把这两句诗用笔录了，收起来，不久就打点行装，兴冲冲往长安赶考来了。
却竟然名落孙山。
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他痛哭了起来。
而且，说来也倒霉，他似乎之后的好几年，一概未考中，只好年年都要哭一场了。
（我想笑，却忍住了。近来，我一直写一些这方面的文字，在叙述这些千年前的人情物事时，是常要笑一笑的，以表达我的兴趣或会意。现在钱起的这样子，我想我是猜着了，他除了有生性多愁善感的一面外，还另有无法向别人说起的原因在。数年前，在旅店的那个惨淡的月夜里，当听到那两句诗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激动呀，就以为此一番的长安高中是确定无疑了，不曾想，却落到了这步田地。这种竟然被鬼魅捉弄的感觉，如何对人言说，也只好一个人生受着，怎能不叫他越发地伤心了呢。）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唐玄宗天宝十载，也就是公元751年的春天，这年进士考试的主考官出了个很浪漫，也可说是带了许多妖氛鬼气的题目，叫“湘妃鼓瑟诗”，还规定要押青字的韵。这题目是从楚辞中一篇叫《远游》的长诗里挑来的，那儿有两句诗：“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大意说的是成仙者在天地间的享乐和安逸。想这主考官喜欢楚辞，更喜欢《远游》这样内容的诗，也便出了这题目，要试试举子们这方面的天分和才情。
钱起灵机一动，顿然间便想起了那家旅店，那个月夜，那两句正是押了青字韵的诗来。有这样的巧合吗？真有点不敢相信。
他再次为这两句诗激动了。
他已隐隐感觉出这两句或可称作“鬼谣”的诗，很可能就是他这首诗的神来之笔，不光该是诗的压轴之句，还应是全诗的诗眼所在。此次成败，尽在一举。他在主意拿定之后，便开始了对这首应试诗的精心谋划和布局，紧紧围绕着湘妃鼓瑟这一中心事件以及与“鬼谣”相同的气氛营造并关照《远游》诗句中的有关内容和那个有关舜妃的动人传说多方铺垫，层层展开，最后就落在两句“鬼谣”上，终于完成了他自己的这一次“问鼎”之作：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主考官看到最后，想不到有此奇语，不禁拍案叫绝，连连称道：“好诗，好诗！”便点了钱起进士及第。钱起也就十分地感激起那个月夜来了。
后来，欧阳修在《旧唐书》里读到这一段时，却皱了皱眉头，提笔删掉了。
钱起喊了一声。
我也说：“其实，哪会有什么‘鬼谣’呢？无非是自己苦吟太过的一种幻听罢了。”
钱起便问：“你是说没有传奇？”
不知道他会这样问我，便一时语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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