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远去的马蹄声(四)
解忧公主曾经与侍女冯嫽一起或分头到过西域许多国家,她们以自己雍容高贵的气度和坦诚的亲和力,过人的政治见解,折服了众多首领,在西域地区扩大了汉朝的影响力,也提高了乌孙国的声望。乌孙与汉朝的亲密关系,特别是汉朝通过乌孙这座桥头堡和跳板,在西域日益扩大影响,使以前唯匈奴马头是瞻的众多西域城郭国家转而投靠汉朝,或首鼠两端,两属观望,匈奴在西域的影响力迅速消退。这一切都使匈奴对乌孙深怀仇恨,视为眼中钉。汉武帝去世,昭帝即位后,匈奴联合车师国威逼乌孙。解忧公主向汉昭帝上书请求援助:“匈奴发骑田(屯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汉廷讨论如何发兵击匈奴,不料昭帝驾崩,救乌孙事只好暂时搁置,而匈奴攻乌孙益急,拔城略地,形势危急。宣帝即位后,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昆莫分别遣使上书汉廷云:“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谓乌孙趣(趋)持(解忧)公主来,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汉书·西域传》)汉廷发兵十五万骑,派遣5位将军分道出击匈奴,并派校尉常惠持节到达乌孙,共击匈奴。这一战,由于匈奴闻讯逃走,汉军斩获并不多,而随后乌孙昆莫翁归靡亲率五万骑兵奔袭匈奴右谷蠡王庭,一战大捷,俘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驘橐佗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汉书·常惠传》)。这一战使匈奴创深痛巨,加上为避汉军,匈奴人在向北奔逃中人畜死亡无数,后来又迭遭雪灾、饥荒,并遭到丁零、乌桓、乌孙三国的趁势夹攻,元气大伤,“匈奴大虚弱”,从此开始走下坡路,再也没有能力威胁汉朝与乌孙了。
翁归靡与解忧公主在国家大事上的紧密配合从这件事上可见一斑。但不幸的是,在她50多岁的时候,翁归靡去世,军须靡与匈奴夫人生的儿子泥靡继位。解忧公主又按胡俗被迫嫁给了比她小20多岁的“儿子”泥靡。这个泥靡性情暴戾,心理变态。他暗中渴望占有解忧公主,等到娶了解忧,又嫌她年老色衰,百般折磨虐待。他与解忧生有一子,名叫鸱靡,其性情暴虐又胜过乃父。在这对父子构成的牢笼中,解忧公主度日如年。乌孙国也被泥靡疯狂的统治搞得人心涣散,乌烟瘴气。人遂称泥靡为“狂王”。有一年,汉廷派2位大臣来乌孙送侍子,解忧公主向大臣讲述泥靡种种暴虐怪诞的行为,建议他们除掉这个暴君,救救乌孙国。二大臣在解忧公主的大帐中设酒席邀请泥靡赴宴,暗布伏兵。宴毕,伏兵听暗号齐出,泥靡被砍伤,夺得一匹马狂奔而去。随后泥靡的另一个儿子细沈瘦率兵围住了赤谷城,猛烈攻打,一定要擒杀解忧与二大臣。解忧派人向驻扎在乌垒城的汉朝西域都护郑吉将军求救,郑吉召集西域各国军队来救,细沈瘦才撤兵而去。汉廷为了维护汉乌联盟的大局,派人为泥靡治伤,并赐重金,这才将这个狂王安抚下去。汉廷又下令将谋刺狂王的二位大臣捉拿下狱,用槛车押回长安,斩之。汉廷派车骑将军张翁审问解忧公主,让她详细述说谋杀狂王的情状。解忧公主并不认为谋刺狂王有罪,叩头请张翁向朝廷转告狂王的种种可杀之状,张翁竟然揪住公主头发用劲向地上撞击,厉声喝斥辱骂。公主不服,直接上书汉廷。汉廷将张翁召回,下狱死。(原作者:管卫中)此后不久,先昆莫翁归靡与匈奴妻子生的儿子乌就屠起兵袭杀狂王,自立为昆莫,与汉廷相抗。汉廷派遣破羌将军辛武贤率15000名士兵至敦煌,准备大举讨伐乌就屠。当时,解忧公主的侍女冯嫽已嫁给乌孙右大将,右大将与乌就屠私交甚好。汉西域都护郑吉(他是汉廷在西域地区的最高行政、军事长官)派冯嫽去说降乌就屠。聪明机智的冯嫽向乌就屠陈说利害,乌就屠害怕了,说他愿意作小昆莫。汉廷将冯嫽召回长安,皇帝亲自问明情况,又正式命冯嫽为朝廷使节,派人送她回乌孙国,冯嫽以汉廷名义将乌就屠叫到首都赤谷城,宣布朝廷任命:立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为大昆莫,封乌就屠为小昆莫。大昆莫领户6万,小昆莫领户4万,各统其民,毋相侵扰,与汉廷一致对付匈奴。一场内乱就此平息。
再后来,解忧公主的儿子大昆莫元贵靡病故,解忧公主伤痛不已。这时候她已年近70了,上书汉皇,希望回到汉地。汉皇悯而许之。公主带着3个孙儿终于回到了长安。汉皇赐给她田宅、奴婢和俸禄,命她以公主的仪驾参加朝会。解忧公主一生嫁过2代3位昆莫,历尽风险、屈辱与坎坷,为汉廷建立了不世之勋。她在汉地又思念留在西域的2儿2女,虑从此不得见,日夜牵肠挂肚,两年后病逝。3个孙儿留守坟墓。这个女子,实乃女中大丈夫,值得人永远敬重。她的侍女兼姐妹冯嫽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元贵靡死后,儿子星靡(解忧公主的长孙)代为大昆莫,但是这个孩子生性怯弱,难以控制局面。这时已暂随解忧公主回到汉地的冯夫人再度挺身而出,出使乌孙帮助星靡。汉皇壮其行,派遣百人护送冯嫽再赴乌孙。冯嫽此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再后来,星靡死,其子雌栗靡(解忧公主的重孙)代立,为乌孙一代雄主。后雌栗靡被小昆莫刺杀,汉廷又立解忧公主的另一个孙儿、星靡的堂弟伊秩靡为大昆莫。
解忧公主的儿子、女儿、孙儿、子子孙孙都留在了乌孙和西域的土地上。他(她)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汉人和乌孙人相混合的鲜血。乌孙这个国家存在了600多年,比汉朝、匈奴、月氏国的寿命都要长得多。直到公元427年时,中国的史书上还有乌孙与北魏之间互通使者、乌孙帮助北魏联系西域诸国的记载。隋唐时期,乌孙族改称曷萨、可萨。再后来,这些兼有黄种人氐羌族系和白种人塞族系两种血统的乌孙人,几经融合演变,与其他族体融合成为后来的哈萨克族。今天生活在伊犁河谷一带的哈萨克牧民身上,仍隐隐闪现着乌孙人的影子。
五
现在,我们的目光又要回到河西走廊了。
大约就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并命蒙恬将军修筑长城以防北方匈奴入侵之时,匈奴人的骑兵涌入河西,赶走了月氏人,成了这里的主人。河西有两道山脉挡住寒流,气候比较温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是一片水美草肥的大牧场,远不像匈奴人的老家漠北那么寒冷多雪。匈奴人将大批部众迁入河西,划分地界,以浑邪王统驭今酒泉、张掖、山丹一带,以休屠王管辖今武威一带,准备在这里长久安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删丹(今山丹)境内的胭脂山上(也叫焉支山),出产一种植物叫胭脂又叫红蓝花,其花鲜红如血。将胭脂花瓣捣制成花泥,调以油脂,抹在女人脸颊上,煞是红艳好看。匈奴族的女人们纷纷以胭脂抹脸涂唇,遂成一时风尚。遥遥千里祁连山里,处处皆是草深林密的天然牧场。匈奴族的牧人们散居在各个山谷里,自由自在地放牧、狩猎,没过多久,六畜繁殖,马大蕃息,人口剧增,军伍更趋雄壮。浑邪王与休屠王各自居住在自己的王城里,衣貂裘,拥美姬,整日与王子、相国、将军们一起大块啖肉,大碗吃酒。酒酣耳热之时,年轻子弟、将军们撩起皮袍,到空地上摔跤角力,比试箭法,甚至将月氏族、乌孙族的奴隶们拉来练习劈刺,逗得王爷掀髯呵呵大笑。匈奴人一向崇拜天帝,自视为“天之骄子”。休屠王居然将抢掠来的大堆金子铸造成一具金光灿灿的祭天金人像,奉为圣物,一时名闻遐迩。
匈奴人在河西美滋滋地过了大约60多年。这期间,中原大地上群雄逐鹿,改朝换代,刘氏家族坐了天下。然而几十年的混战、杀戮、饥荒,使汉朝人口减半,经济崩溃。刘邦当了皇帝,居然连四匹同一颜色马拉的马车都坐不起,而将相只能乘牛车。老百姓连铺盖、破房子都没有。西汉初,匈奴对汉地的侵扰、威胁越来越严重,刘邦亲自统兵北击匈奴,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地区(今大同市东北),几不得脱。从此以后,汉高祖刘邦采纳了刘敬提出的“和亲”策略(即汉以宗室女为公主,嫁给匈奴单于作阏氏,岁给匈奴金帛、缯絮等物,匈奴承诺不犯汉边),以求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汉朝以公主笼络匈奴的故事由此发端。刘邦死后,吕后执政时,匈奴单于甚至写书信调戏吕雉,说你我孤男寡女,正好凑成一对,“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当时汉朝力量薄弱,在国内极为跋扈凶残的吕后面对匈奴人也只好忍气吞声,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虚与应付周旋罢了。经过文、景之治,汉朝日益强大。汉武帝决计解决匈奴问题。他派张骞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不成后,决定单独采取行动。公元前121年,20出头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两次率大军至河西走廊,在祁连山下一望无垠的空旷戈壁上与敌驰逐厮杀,大破浑邪王、休屠王,俘斩三万八千余人,擒获单于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数十人,夺得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匈奴伊稚斜大单于大怒,欲召诛浑邪王和休屠王。二王惧,相商降汉。后来休屠王反悔,浑邪王将他杀死,率四万余人降汉。从此匈奴势力被逐出河西。汉朝在河西先后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并从内地迁来大批的百姓、囚徒、兵士充实四郡,从令居(今永登)修筑长城至走廊西端。退出了河西地区的匈奴人,对失去这片膏腴之地不胜痛惜,当时有匈奴民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汉朝犹不放心,第二次派张骞出使乌孙国,用两三个年轻女人的一生,将原臣属匈奴的乌孙国渐渐争取到自己一边,断了匈奴右臂。同时,张骞遣副使至于阗、大月氏、安息、身毒诸国,各国皆背弃匈奴而结好汉朝。匈奴在西域的控制权被汉朝所取代。从此,从河西到西域的漫长道路上,汉朝和西域诸国的“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人所絷操大放博望侯(即张骞)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史记·大宛列传》)。“丝绸之路”从此开通。
河西走廊变成了一条驼队络绎、驿站如省略号般向西延伸的交通大道,变成了佛教源源东流的河床。西域的浑脱舞、胡腾舞、胡旋舞、苏幕遮舞以及胡琴、胡桃、胡麻、西瓜、蕃瓜、蕃茄……由这条线路源源流入内地,中原的丝绸陶器礼仪服饰流到西域乃至欧洲……五凉时期,中原连年战乱,大批的中原士人避居河西,修书,讲学,弘扬儒佛,河西学风竞一时之盛。它像河水渗入地下,河西走廊因之变成了一条被汉文化深深浸透的长廊。以至于,今天我们走到河西,已经很难从河西人身上嗅到古代游牧人的气息了。
但是,游牧人的气息不是遽然消失的。乌孙人、月氏人、匈奴人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之后,这条长廊上的游牧人身影远未绝迹。从西域龟兹携带高僧鸠摩罗什归来的略阳(今秦安)氐族将军吕光曾在姑臧(今凉州区)建立过后凉政权,鲜卑人秃发乌孤建立的南凉国也曾统治过河西走廊东南部,张掖卢水流域的卢水胡(一支由小月氏、羌和流落河西的匈奴部落组成的杂胡)领袖沮渠蒙逊曾在张掖建立过强大的北凉国。唐代安史之乱之时,吐蕃人曾侵占河西长达百年。宋时西夏党项羌人统治河西近二百年,再后来,蒙古军占领河西,在凉州城里与萨迦班智达完成著名的“凉州会盟”,西藏地区从此归入中国版图。元灭明兴之际,河西走廊仍有不少游牧部族居住。直到现在,在走廊中段的祁连山怀抱里,仍有一个纯正的游牧民族后裔“尧熬尔”人(20世纪中叶改称裕固族)在放牧,有不少学者认为他们是甘州回鹘的直系后裔,而在这个民族内部,则说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再往西,祁连山里还有少量的哈萨克、蒙古人在默然生存,那里有一个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这些哈萨克、蒙古族人,与乌孙人有无关系?而在走廊东端乌鞘岭下,有一个藏族自治县天祝,那里盛产珍贵的白牦牛。这支藏族人,源于华锐藏族,原为凉州吐蕃六谷部的一支,是藏族的一个分支。
河西的前半部历史,是游牧人的历史。游牧文化的鼎盛期,随着当年月氏、乌孙、匈奴人绝尘而去的马蹄声,早已远去。如今走在裕固族、哈萨克族、蒙古族牧人生活的祁连山里,我心里总会腾起一种莫名的怅惘。(完) 据微信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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