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金莲
□孙杰文/图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后的小脚女人们。
大约从2008年底开始,直到2012年正月结束,我从甘肃、陕西、山东、湖北、安徽一路南去,一直到福建连江县的黄岐半岛,历经了13个省64个地区,拍摄记录了中国大陆近300位小脚女人的生存状态。我一路拍摄,身后不断传来她们相继离世的消息。这些小脚女人,年纪最大的已经107岁了,最小的也85岁了,她们走向天国的脚步匆忙得如春雪消融,才拍摄过她们不久,一回首,就再也看不见那蹒跚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容了,她们是这个世界上“”。
“金莲”的起源
从点点滴滴的史料中推算,她们那双小脚被称为“金莲”,大约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宋代。当时的人们,因为垂涎于一双小脚,就将象征圣洁的莲花做了小脚的比喻,加之与中国人习惯在贵重之物前冠以“金”字,于是“金莲”就成了小脚的代名词。然而缠足,毕竟有大有小,于是莲迷们将脚长四寸的,呼着“铁莲”;三寸与四寸之间的,则是“银莲”;三寸之内者,才是“金莲”;而大于四寸的,则鄙视为“莲船”。到后来,女人的小脚,都被统称为“三寸金莲”了。三寸是小脚在莲迷心中最佳的尺码,“金莲”则是他们对小脚的昵称。
一双天足,缘何要被几尺麻布包裹,扭断脚骨,以至于使其血肉淋漓,变成一团粽子状的死肉。传说最多的,是南唐后主李煜让歌姬窅娘将双脚用麻布缠裹起来,在金制的莲花上跳舞,其姿态妙曼,让后宫人心大动,后来传出宫外,以至于民间效仿,慢慢流传了开来。但这个说法来源于文艺类资料《道山新闻》,且作者不详,大多数学者认为不足为凭,研究过“三寸金莲”的民俗学家高洪兴在他的《缠足史》里认为,缠足肯定是源于皇宫,由上至下、由富至贫而推广开来的。在封建王朝,再大的富户或是达官显贵,也无法以这种摧残肢体的行为来影响大众。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人性效仿权贵的特点,致使对皇宫里流传出来的物事,往往不假思索地吸纳。可叹的是,这种以缠裹小脚为美的风尚,在人们变着花样的挖掘中,越来越背离人性。一种颓废的畸形文化,却能在一个有着古老文明的国度里繁盛千年,这不得不让人警醒——人性中,有许多猝不及防的恶念,往往会披着华丽的外衣招摇过市,而人类在不觉间往往成了这种恶念的帮凶!
“金莲”者讲述
历史或许距离我们太过遥远,让人无法真切地感受那一双小脚下的痛苦,但在我采访过那些小脚女人们之后,她们的亲口讲述,却像蛇信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一双被称为“三寸金莲”的小脚,曾经是“缠足时代”妇女们最高的精神追求,只要拥有一双小脚,无论身形面容如何,无论德行修养如何,这个女人,一定人见人爱、人人敬重。外在的美丽和内在的修养,都不如缠就一双三寸大的小脚。当先天的资本与后天的苦修被简化统一之后,一个时代疯狂了,人人都成了可以一语评判一个女子的哲人。然而总有人不愿意做一个寻常人,简单利索但却毫无创意地评价一个女子,于是,那些千奇百怪考评女子双足的办法在大江南北踷踷走出了。2011年7月,在长江边上的湖北枝江白洋镇裴家岗村,100岁
的孟凡珍老人讲述了在当地,曾经有过“升”量小脚的故事。“升”是一种量米的容器,口阔底小,底部正方的边长,不过三寸。楚地的一些“俊才”们,不知什么时候,在灵光一闪中萌生了以“升”来量女子小脚是否合乎他们审美标准的想法。在秋收的季节,稻米被装进了粮仓的时候,闲置下来的“升”就被请在了公祠的空地上,一群或满面惶恐,或掩口暗笑的女子,排队将一只脚踩进“升”内,而后在众人面前,以脚跟为圆心,脚长为半径,在“升”底画圆。如果小脚在“升”底转动自如,“升”的四周卡不住小脚,这双小脚就是经过“公器”考量的“美足”,全家人无不喜形于色,而那些脚大一些的,在“升”内不能转动的,一个个满面惶恐,父兄家人,颜面扫地。一个用来计量米面的容器,在人类的邪行中成了考评女足的帮凶。
一个吊诡的时代,一种吊诡的文化现象,常常能让人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缠裹小脚,那种痛彻心扉的苦痛,就算是一个壮实的男人,也无法忍受。但当“三寸金莲”被祭上让人膜拜的神坛之后,世俗中的人们无法拒绝她闪耀着绚丽光彩的诱惑!那是一种荣耀,一种脱离肉体超越本能的精神力量。一种举步维艰一摇三晃的环境,成了一个时代的“正统”,而女性昂首阔步堂堂正正的步伐,则成了人世间丑陋邪恶的另类。在这种环境下,她们早早地受到“三寸金莲”文化的熏陶,心中早就埋下了对“金莲”无限向往的种子,即便是在家长和社会的反对中,依然要缠裹出一双她们向往的“妙莲”。2011年8月28日,在一座荒凉的沙石山下的农家小院里,甘肃白银武川乡91岁的韩金英老人穿上鲜艳的寿衣和绣花的小鞋时,步履明显地轻快了许多。韩金英老人生在一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有疼爱自己也反对裹足的父亲,然而小时候的韩金英老人看到村子里的妇女和姐姐们那一双双被缠裹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小脚时,常常要望着她们的背影出神,她渴望能有一双被人夸赞的小脚,缠着父亲让人给自己裹脚。一次次地央告,无奈中,父亲找了村上最善于缠足的老人,在她7岁的那年,为她裹足。父亲听见脚趾被扳断的声响,转身出了屋子,但年仅7岁的韩金英当时竟然没有哭一声。“姐姐们都是尕尕(小小)的脚,很心疼(很好看)。”韩金英老人轻快地抬起腿,弹掉身上一点点灰尘,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无法怪罪一个给自己缠足的老人,让人骇然的,只是亲耳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实翻开“金莲”的历史,浓浓的血腥就会扑面而来,至于筋断骨折,在这令人窒息的血腥面前,都不值一提了。公元1644年,身在四川的“大西王”张献忠身患疟疾,曾向上天祷告,只要自己病愈,当“朝天蜡烛两盘”。不幸的是,这个屠夫当真病愈了,总觉得“天生万物养于人,人无一物回于天”的张献忠为“回天”,砍斫了数万妇女的双足,当成祭奠上天的“蜡烛”。这一血腥屠戮,只是暂时阻挡了四川女子缠足的兴致,光绪年间,四川女子又以缠足闻名天下了。
“金莲”者的痛苦
因为“小脚”才是美的标志,男人择偶自然也将双目锁定在了女人的小脚上,可怜天下女子,为了保证女德,保证婚姻,只能拼命造就一双人人夸赞的小脚,但也是这双小脚,使她们失去了奔跑,失去了如风的舞蹈,也失去了为了生存必须迈出的步伐。2011年5月16日,我亲耳听当事人讲述了一个故事:在河西走廊,被秦长城隔离在西北部的古浪县大靖镇民权乡东关村,87岁的彭秀英老人曾经用一双小脚与膝盖丈量了这里到吐鲁番的往返路程。公元1958年的腊月,在遭遇了天灾的河西走廊,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忍受的彭秀英在一个夜晚,与丈夫一起离开家,往新疆方向逃去。一路上担心被生产队抓住,她的一双小脚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敲打着西去的乡间小路,天亮的时候,她们竟然跑出去了四十多里。丈夫用筐子挑着两个儿子,她背着衣物,一双小脚疼得跑不动的时候,就趴在地上,用一双膝盖行走。河西走廊遍地的碎石磨穿了裤子,磨开了皮肉,等她们到达吐鲁番的时候,彭秀英的一双膝盖上全是厚厚的老茧,用手一揭,就掉下一个碗状的硬壳。本该长在脚底的老茧,却长在了膝盖上,为了吃饱肚子,为了行走方便,她以膝代足,爬出了一个小脚女人和她全家的求生之路。70年代末,在吐鲁番的彭秀英收到了家乡的来信——家乡现在能吃饱肚子了,回来吧!彭秀英在早已病死的丈夫坟前烧纸叩头,带着几个孩子,背起西域的馕饼,拖一根棍子,拿一个破碗,一路跪爬着乞讨到了家乡。
上苍生人以肢体,赖以生存,然而当人性私与人性恶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却致使手足相残,用一双手,去使一双脚变形变小,却还要将这种摧残凌驾于道德之上。“至于足之巨纤,重于德之美凉”,尊崇儒教,崇尚道德的中华民族,曾经让一双奇丑无比的小脚将道德踩于其下,世界之颠倒疯狂,可见一斑!
“金莲”的没落
渴望自由、渴望平等、捍卫尊严是人性善中永远不落的太阳。华丽的辞章热情的赞美压制不住人们质疑的思想,即便是在开始流行缠足的宋代,都曾经有个叫车若水的人在他的《脚气集》中说:“妇人缠足,不知源于何时,缠得小来,不知何用。”然而这种质疑,在一千多年的狂热中被淹没了,一直到了晚清,以诗人袁枚为代表的士大夫阶级才发出了具有较大声响的质疑,并提倡天足运动,此后,饱受迫害的妇女们开始慢慢觉醒。2011年7月,在甘肃省灵台县十字镇,我见到了一个生在缠足时代,却有一双几乎和天足没什么区别的大脚女人于桂兰。91岁的于桂兰5、6岁的那几年,整个灵台县依然盛行缠足,但生性倔强的她打死都不愿意裹脚,母亲和族里的婶子将她压在炕上,给她缠上裹脚布,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于桂兰解不开那缠脚布,就用镰刀一下一下将裹脚布划开,以至于双脚被镰刀划得遍体鳞伤。家里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放弃”了这个“不爱美、不成器”的女儿。然而等上世纪50年代,裹小脚彻底淡出历史的舞台,一切劳力都必须下地劳作的时候,于桂兰因为一双“解放脚”,没有过多遭受小脚带来的不便和痛苦。虽然在我采访过的近300位老人中,仅仅只有于桂兰一个拼命反抗缠足,但这也足以值得人们欣慰——这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新思想的妇女自发的觉醒,而这个觉醒,必将如同星火一样,为平等和自由而燎原。
2012年正月,新春的鞭炮还在燃响的时候,我接到电话,又有5个小脚女人相继辞世。她们走的时候,全部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脚上无一例外地穿着绣了鲜艳夺目的花朵、专为踏上天堂之路而做的小脚鞋。人类历史上如罂粟一样繁盛夺目的“三寸金莲”,不久,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她们都慢慢地走了,走向了没有人性桎梏的天国,但那双小脚踩踏出来的脚印,得留下来,留下给常人思考的历史,去慢慢地自我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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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浪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古浪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