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破颡”
◎刘高潮
陕西人把现代唱摇滚乐的叫“挣破颡”，其实，挣破颡是流传在关中东部二华潼交会处渭河滩中的戏剧——老腔。因当地人把很卖力叫“挣”，把头叫“颡”，可劲地喊唱时，好像都要把头吼破了，也就是专家称的原生态“老腔”。过去当地有一位知名老腔艺人的外号就叫挣破颡，他大名叫王正声，小名叫三秃子，唱了一辈子老腔也没正形，人称挣破颡，把他本名都忘记了。其实，他还是清朝末年的读书人呢！
挣破颡识文断字，是靠父母兄长劳动，供他上的私塾。本应博取功名，后因生活动荡、个人家庭变故等，给耽误了。让他下地干活，没四两力，吃不了苦，只能靠唱老腔混碗饭吃。这老腔，当地人都能吼两嗓子，只是挣破颡吼时沙哑苍凉，嗓音绝，来得快，也很有名气。街坊见他打招呼，问吃了么，他便吼唱：“吃饱了，喝胀了，我跟财东一样了。”邻居讪笑他穷得连媳妇都娶不起，还想当财东。他又吼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有人讥讽他还娃他舅哩，穿的裤子都快露出尻子了。他照样乐呵呵地唱：“你甭看我穿得烂，腰里揣着二百万……”他喝过几年墨水，乡试中过秀才，现编现唱有功底。可挣破颡有一个坏毛病，总爱拿别人的缺陷开涮，亲戚朋友都烦他。他还不以为然。
那是清末宣统二年，同州府最后一届举人大考。挣破颡年迈的父母，满怀希望地将他送出门。他在王宿镇辞别塾师，北渡渭河，来到同州府的苏村地界，穿过十里沙苑，出来迷路了。本该往东北走，却斜到了西北羌白附近。这时，遇见一秃顶长者，挣破颡前去问路：“哎！哎！”老者不理，继续走。他急忙撵上喊：“哎哎哎！叫你哩！”老头见他年轻，不叫大叔胡哎哎，就躁了，“哎哎得是船落水了？”反气得秃顶发了红。挣破颡坏性子一上来，仿效舞台上揖拜的动作，便吼唱：“红铜罐（指秃顶），红铜罐，哪里才是同州县？”老头见状，既好气又好笑，看他头发也不多，便回敬道：“毛里稀，毛里稀，顺着大路端往西！”他一直朝西走到天黑歇脚，才知到了临潼相桥，距西安不远了。坏事了，被秃顶老头日弄了。在羌白本应往东，离同州城不过半天路程。这一步走错，大考肯定赶不上了，把前途也走没了。回到家，生病的老父一听说，当场就气死了。两位哥哥早已成家另过，老父亲丧事办完，把母亲接走了。没人要他，兵荒马乱的，他便跟上渭河滩的自乐班去唱戏，靠写个戏词混日子。
挣破颡编戏文粗俗，为求包袱效果，不是打脸，便是揭短，瞎逗乐子。时间一长，在戏班子就有点讨人嫌了。最要命的是，班主扛道具不小心崴了脚，走路时跛天打地，还指挥大伙赶红白喜事场子。他闲得没事干，跟班主开玩笑，乱吼唱：“跛子跛，卖洋火（火柴），赚了银钱不给我，三姐四妹全抡过，你说我窝火不窝火？”班主让他少淡话！他又唱道：“跛子跛，爱伴老婆，挣上银钱买裹脚，裹布子拉得臭又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班主训他避远点！他反来了劲再唱：“跛子跛，成活神神，赚了银钱送情人。老婆气得泪汪汪，相好的笑得搓裤裆。”班主立马翻脸大骂：“给你鼻子就上脸了，献尖卖能的，不就是会两个臭字么，你以为你是谁？文酸子，鼻痰子！给我滚得远远的！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看见你。”他当时被骂懵了。后来才知道：班主这段正和自乐班女主角热络着呢！他光图嘴上痛快，一不留神，戳到疮疤上了。
离开自乐班后，挣破颡干脆单干。他天马行空在渭河两岸，四县八镇到处巡游，逢集赶会自编自唱，虽为巧要饭吃，但也吼出了小名气。年龄大点时攒了几个钱，黏上镇东头一个眼睛失明的寡妇。他有意挑逗她，吼唱道：“瞎子瞎，逮蚂蚱，蚂蚱蹦到颡顶哈（上），瞎子急得用手抓，一抓一把黄头发，稀沟烂毛白花花。”瞎眼婆笑骂他干板板，鳖蛋蛋！他又笑唱：“瞎子瞎，逮蚂蚱，蚂蚱蹦到案底下，瞎子弯腰用手抓，颡上磕了个青疙瘩，瞎子哭得哇哇哇，蚂蚱叫得喳喳喳。”后来瞎眼婆一听见他唱就骂，越骂他越挣破颡。就这，不打不成交，两人没结婚反住到了一块。可惜好景不长，打打闹闹没十年，瞎眼婆伏天中风了，等他赶场子回来撵到镇上医药堂，人已驾鹤走了。
从那时起，挣破颡一下子老了。整天恍恍惚惚，老腔再可劲吼，底气明显不足了。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给人贺完寿宴回家，多喝了几杯，风雪中满眼花白，迷迷糊糊掉到了干井里。第二天被人发现后，才把他捞上来，可右腿摔折了，左眼珠子碰流了，成了真正的残疾人。有人说这是报应，谁叫他爱编排残疾人？！
伤好后他像变了个人。为了生活，老腔还得挣着唱，只是不再挖苦人了。老街坊碰见他，叹息道：“挣老了吧，头发都快落光了。”挣破颡眼花耳朵灵，听到便唱：“聪明的秃子不长毛，按下葫芦泛起瓢。不用剃头不用推，栽倒蝇子滑倒虱。黑夜白天不发愁，省火省蜡省灯油。”有妇人为他惋惜，可怜的一个眼都残废了。挣破颡反唱道：“一目了然独眼龙，木匠吊线灌油瓶；抗日我去打东洋，枪枪穿他个黑窟窿。”年轻人说腿都瘸了，还敢逞能，他嗓门沙哑地唱道：“不是我人不行，只怪这地不平；不是我不服软，老天爷不长眼！凤凰落架翅单闪，猛虎平阳不如犬；铁拐李他游郡县，挣破颡爱唱好汉；英雄美名代代传，得靠咱老腔自乐班！”
听老辈人讲，解放前挣破颡还在华州、同州、华阴、潼关的渭河滩转悠；解放那阵人忙着分田地，顾不上唱老腔；后来顾上了，不知挣破颡咋就再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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