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宁门到勿幕门
完整保存至今的西安明城墙，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门，其中不少都是既有官方的正式命名、又有民间的通俗称呼。以本文题目中列入的永宁门和勿幕门为例，在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中，几乎全都是被叫做南门和小南门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有关当局在对待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态度上，似乎一度出现过不算太小的偏差。以井勿幕（1888-1918）为例，此君名泉，字文渊，祖籍陕西省蒲城县广阳镇井家原（今属铜川市印台区），出生地则是蒲城县城大什字巷，正因为如此，如今铜川和蒲城两地，都把他视为当地的杰出人物来纪念。井勿幕系陕西辛亥革命的先驱和杰出领导人之一，被孙中山先生誉为“西北革命巨柱”。他1905年加入同盟会，尔后奉孙中山之命回陕发展组织，任陕西支部长。1906年再赴日本，与赵世钰等在东京成立同盟会陕西分会，1918年在陕西兴平县被奸人设谋杀害。陕西军民为怀念井勿幕的不朽功勋，曾将他在西安居住过的四府街更名为井上将街（井勿幕遇难多年后，被民国政府追授上将军衔），并将该街南端城墙上凿开的一门命名为勿幕门，俗称小南门。按说，井勿幕罹难于中共诞生之前，也因此不存在日后国共之争中站错队的问题，而辛亥革命又一直被中共官方所首肯，所以，井勿幕作为正面人物被肯定，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1949年以后，井勿幕这个名字却从社会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四府街当然不再叫井上将街，南端的那座城门，也只剩下了小南门这么一个称呼，直到进入新世纪十年以后，小南门外西侧的人行道上，才竖立起了一个制作精美的标牌，介绍井勿幕、介绍勿幕门。历史的真相得以恢复，这当然让人欣慰，但此前半个多世纪里对先贤井勿幕的无理封杀，至今忆起，仍让人不胜唏嘘。
我曾在临近永宁门的大湘子庙街东头的一所大宅院中居住，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西安晚报社，则位于太阳庙门西端、勿幕门里的四府街上。从永宁门出发，经由大湘子庙街、小湘子庙街、五岳庙门街、太阳庙门街，到勿幕门里再北拐步入四府街，这样一段路程，几十年来我反反复复走了无数次。西安的大街小巷数以百计，我最熟悉的，想来应该是由几条名称不同的短街连接而成的这么一条长街。
然而有一天，忽然发现，对这条耳鬓厮磨了几十年的街道，我其实还多有了解甚少之处。
那是在政协西安市委员会的一次全委会上，我和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卢兢委员相识以后。卢兢女士告诉我，她母亲的家就在太阳庙门街13号（当然，随着对旧城的拆迁改造，这个大宅子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而她的外祖父童曙明，曾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任扶风县县长，官声颇佳，被当地百姓誉为“童善人”。果然，在百度百科中，对童曙明有如下介绍：“童曙明（1885-1958），西安市人，满族。出身于仕宦之家，性柔而和善，生活简朴，为人正直。民国二十二年（1933）任陕西扶风县县长。时值关中大旱，颗粒无收，虫灾、瘟疫蔓延，人口锐减，全县16万人递减至不足10万。……为减轻全县人民负担，他决然卖掉自己在西安的一所私宅，以卖房所得来支付县衙人员薪俸。童曙明在扶风县任职期间，曾两次被上级调动，均被全县民众推举代表赴省请愿而留任。最后调离时，县人热烈欢送。为颂扬他的品德，县人王子范、张君范等人倡导，集资在县政府门前树立碑石，镌刻“与民休息”四个大字，以资纪念。”
在我自以为熟悉的太阳庙门街，竟然生活过一位如此高风亮节的民国官员，而这位可敬的官员，又居然长久不为像我这样理应对太阳庙门较为了解的人所知晓，顿时，我不禁百感交集，心中亦五味杂陈。
卢兢女士告诉我，在任职扶风之前，童曙明老人还在宁陕县当过县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共宁陕县委曾派人来西安，找到了卢兢的母亲，说是要在当地为童曙明立碑，请家属提供有关资料，但被卢兢的母亲婉拒了。由此可知，童曙明老人在宁陕的口碑也不错。
卢兢女士还告诉我，1949年，童曙明老人已经64岁了，以他的年龄、他的身份，显然不可能在新社会谋得一个足以养家糊口的饭碗，好在当年卖掉太阳庙门街的大宅子以后，还在东关索罗巷买了一个小院，童曙明老人在此栖居，靠老伴儿及儿女糊火柴盒、倒线度日。为了改变生活的窘境，1958年，童曙明老人曾投书求助在北京的邵力子。但信发出后不久，一场因感冒引发的呼吸道疾病，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便夺去了童曙明老人羸弱的生命。邵力子倒是很快就伸出了援手，但可惜为时已晚了。
曾向扶风的熟人问起过童曙明老人，听他们说，那块为童曙明立下的功德碑，虽历经劫难，至今仍有半块残碑收藏于县博物馆，供人瞻仰。
如今，我大多数时间居住在勿幕门里的一座公寓楼里。每天早上，我会沿着环城公园从西向东，去永宁门外打太极拳；事毕，又常常会步入永宁门，从东向西，沿着湘子庙街（如今，大、小湘子庙街已经合二为一）、五岳庙门街、太阳庙门街至勿幕门里回家。这一条路，我已经走了几十年、走过无数遍。在这条路上，过去，我偶尔会想起井勿幕，而如今，童曙明这个名字，则常常会浮现在脑海之中。在这条路上，井勿幕、童曙明都是先行者，他们留下的或深或浅的脚印，我们理应永志不忘。
写完上述文字，沏上一壶好茶，在袅袅茶香中沉思。忽然，一个身影在眼前浮现。此君名叫陈学鼎，是五岳庙门街曾经的居民。
我和陈学鼎仅有一面之识，那是1959年9月，不到17岁的我从西安市师范学校中师毕业，分配到与五岳庙门街毗邻的大保吉巷小学教书，陈学鼎的女儿陈荣校，是我担任班主任的那个四年级班的学生。
初任教职，工作不敢不格外认真，于是拿了学生名册一个一个去家访。陈学鼎住在如今西安警备区对面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里，从学生登记表上得知他在中共西安市委上班，但具体做什么工作，则不曾想到有打问的必要。陈学鼎非常友善地接待了我，只是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毫无印象了。
我在大保吉巷小学工作了很短时间后，被选派到西安外国语学院进修俄语，和陈荣校、陈学鼎父女，自然也就无缘再见。直到前年，我应邀去铜川采风，在照金革命根据地旧址的展览中，才知道陈学鼎，是一位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便投身革命的前辈。1959年9月，他应该是在中共西安市委的某个部门担任着领导职务。回想起我和他的短暂相聚，成熟和青涩、老到与幼稚所形成的反差，一定会让旁观者（如果有旁观者的话）忍俊不禁。但难得的是，回忆起来，当时我竟然不曾有半点拘谨，陈学鼎也不曾有丝毫“威严”。人与人（哪怕是高官与平民）之间的交流，就理应如此。
陈学鼎于1982年辞世；而陈荣校，如今也应该是六十大几的老人了。
从永宁门到勿幕门，在这条由几条短街连成的长街上漫步，让我怀念的先贤中，也有陈学鼎。□商子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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