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305篇中,发生在陕西地域的诗歌大约有162篇。其中不仅有《关雎》中的窈窕淑女,更有黄河湿地的蒹葭苍苍;不仅有《载芟》中的耕作与收获,更有文王初载的赫赫
子夏传经石室,摄于20 世纪30 年代。 (史耀增 提供)
本报见习记者 陈卓珂 记者 杜瑶
“广袤的八百里秦川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也是《诗经》的发祥地。”2005年,82岁的夏传才教授,在他的《<诗经>发祥地初步考察报告》一文中首次对《诗经》的源流进行了考证。
夏传才曾任中国诗经学会会长。为了完成这篇报告,他遍访洽川、洛水,足迹覆盖丰邑、镐京等古遗址。在报告中他指出,《诗经》的大部分内容产生在以丰、镐之地为中心,西至岐地、东至渭南的秦川大地。
“《诗经》的语言是这片土地的雅言,采风史官从各个区域将乐调采集回来,在政治中心编撰成册。这其中,洽川是众多诗歌发生地中重要的地方。”夏传才指出。
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国风·关雎》
去过合阳县城的人们,都绕不过一个地方,那是矗立在洽川黄河湿地风景区广场上的古人雕塑。左边的女子优雅端庄、贤淑文静,那是太姒。与她紧紧相依、携手远眺的正是周文王。
宋代大学者欧阳修、朱熹等人曾考证,《诗经》首篇、十五《国风》第一篇《关雎》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句子,吟咏的正是周文王与太姒情定洽川的故事。同时据夏传才教授考证,万里黄河在合阳一带河面宽阔,水流和缓。所形成的河心水洲,正是《关雎》所指之地;《关雎》中吟唱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也正在这里,别处绝无。
太姒生于商末古莘国,即今合阳县洽川镇莘里村。《洽阳略记》中记载,当时的古莘国“大河浩荡,庐舍云集,花鸟舟航不胜,不殊楚越。”在合阳民间传说中,洽川还曾是伏羲创制先天八卦的地方,人们因此有了农业生产四时八节的参照,至今仍有村名伏蒙,意指蒙受伏羲之恩。商代末期,前来寻访古圣遗迹的周文王,在河洲偶遇了当时的大邦之女太姒,心下欢喜,忍不住便要“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桃夭》中不仅以“灼灼其华”盛赞太姒之美,更以“宜其家室”褒扬太姒的美德。
合阳县民俗专家李心石介绍说,《关雎》之外,合阳的许多民间传说还表明,《诗经》中脍炙人口的爱情诗大都发生在这里。《蒹葭》讲述了千年奔流的大河岸边,青年男子赏蒹葭苍苍,思白露为霜,苦求在水一方的伊人。而《子衿》则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回环入妙,缠绵婉曲,写出了主人公等待恋人时焦灼万分的情状。《采葛》中的“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成为后人表达思念的金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采薇》则把山风里的叹息、雪雨中的忧思娓娓道来,使得黄河西边的这片沃土更为厚重、缥缈而神秘。
据史料考证,洽川自古盛产美女。黄河边的处女泉之所以久负盛名,就是因为传说太姒出嫁前曾在此处沐浴。大禹的母亲、周文王之母太妊都出自古莘国,她们的贤德被人们代代传颂。这些历史人物曾经存在过的土地,让《诗经》中遥远得看不清面容的历史,变得真切而雅致。
陈忠实老先生在他的散文《在河之洲》一文中动情地说,“那位‘窈窕淑女\’曾经生活和恋爱的‘在河之洲\’”是他心底一个“极富诱惑的企盼”。或许是颇有同感,夏传才教授便在他的报告中豪迈断言,“中国洽川,情诗之源。”
“《诗经》是美的,不仅有这方水土孕育出的烟雾茫茫万顷芦荡,更滋养了面容姣好的姑娘和她们身上的美德。翻开《诗经》,艾蒿、飞蓬、荠菜、旱柳、桑陌、白杨、芍药、郁李、桃花、腊梅……这些或清明或朦胧的植物被用来比喻美人的姿态,让穿越千年的美丽在我们面前展开。”李心石说。
有什么样的起点就有什么样的延续。《诗经》中的爱情,正如它所歌颂的那些植物一样,充满了清隽高洁的气质。它不同于西方爱情诗局限于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慕思念,而是广泛地涵盖了恋爱、婚姻、离异、背弃甚至是争取自由的精神。
也因为此,孔子把《关雎》篇作为《诗经》的首篇。他评论这篇诗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对于其中男女交往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爱情观、纯真奔放的“民之性”、不失规范的“先王之泽”(语出《毛诗序》),孔子也给予了诗教之首的肯定。
“中国的古典爱情诗很多,但是都没有超出《关雎》所开启的基本格调和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讲,《诗经》当然可以称为情诗之源。”李心石说。
贰 文王初载以受方国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伣天之妹。
——《诗经·大雅·大明》
直到今天,“天作之合”仍然被人们用来形容美满的婚姻。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诗经·大雅·大明》篇,形容周文王与太姒的婚姻。之所以用这样极致的词语来描述周文王迎娶太姒,是因为这首诗要体现周文王承受天命,“以受方国”的正统性,不惜以所有美好的品德为他加冕。这一点在《诗经·周颂》和《诗经·大雅》中还有多处体现,可以说《诗经》全景式展现了西周时期的政治、文化生活。
《大明》篇历来被认为是周朝开国史诗中最重要的一篇。开篇从感叹“天难忱斯”、天命难测说起,引出殷命将亡、周命将兴的主旨。进而歌颂王季(周文王之父)推行德政,称赞诞育周文王的太妊品德高尚。力证周文王降生是上天选定的结果,因此“在洽之阳,在渭之涘”的“天作之合”自然要得配佳偶。诗末讲述太姒之子武王受天命而“燮伐大商”,与首句遥相呼应。朱熹所著的《诗集传》中曾为此诗解题曰,“追述文王之德,明周家所以受命而代商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
此诗与《大雅·生民》《大雅·公刘》《大雅·緜》《大雅·皇矣》《大雅·文王》诸篇相联缀,俨然赫赫周初国书。从始祖后稷诞生,公刘迁豳,太王(古公亶父)迁岐,王季德政,文王伐密、伐崇,直到武王克商灭纣,涵盖了每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这其中涉及到一个重要的地方,即西周丰镐之地,也就是今天西安市长安区马王镇、斗门镇一带的沣河两岸。丰在河西,镐在河东,合称“丰镐”,作为西周首都沿用近三百年,又称宗周。丰镐是历史上最早称为“京”的城市,也是中国最早期的城市。
周文王灭崇(位于陕西关中,夏禹之父鲧所封之地)后,在沣水西岸营建丰京,将都城从岐周迁至丰京;周武王时在沣水东岸建立了镐京,即《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篇所载的:“文王作邑于丰”和“考卜维王,宅是镐京”。丰京是宗庙的所在地,镐京为周王居住和理政的中心。
公元前1046年至前771年,作为西周的政治文化中心,丰镐区域内创造了极其灿烂的农耕文明。《诗经·周颂·载芟》就写出了“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的农忙图景,“载获济济,万亿及秭。为酒为醴,以洽百礼。”的丰收景象。
繁盛而丰富的镐京在经历了犬戎劫掠一空后,又遭大火。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至洛邑,由此揭开东周历史的序幕。多年后,东周一位朝中大夫途经宗周之地,看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面对家国巨变、宗庙尽毁,返回故京的诗人内心沉痛。他向上苍发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他的诗句被收录在《诗经·王风》的第一篇《黍离》中。
由镐京旧址西行12公里就是古时丰京,可惜的是大部分遗迹已经湮平,唯一可寻的只有《诗经·大雅·灵台》中记载的周文王灵台遗址。但今天看来,传说中钟鼓齐鸣、“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的周文王灵台如今也只是旷野中一座孤零零的建筑。
叁 诗三百 思无邪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语·为政第二》
合阳县莘里村的洽水河故道以北有一株老树,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生长了多少年。李心石老人说,据史料考证,2000多年前子夏来此传经,这棵树就一直站在他授课的石室外。千年岁月过去,日月盈昃里这棵树无数次枯死,又无数次新生。尽管子夏传经石室已经毁于战火,但只要这棵树还在,贤达的身影就从未远离。
孔子的时代,《诗经》已经因为周王朝的没落而散佚。对周礼推崇备至的孔子,因“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语出《论语·阳货》),开始了对《诗经》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孔子一生都十分认同《诗经》中所倡导的美德,认为诗中所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语出《论语今读》)。在《论语》第二章第二节孔子评价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死后,子夏正值而立之年,才华横溢。他不顾曾子等人的反对,携带儒家经典,离开鲁国,跋山涉水,一路艰辛来到洽川,寓居于飞浮山上,设教授徒,传经布道。“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司马光所撰《资治通鉴》也记载:“文侯以卜子夏为师,四方贤士多归之”。
相传《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都是由子夏传授下来的。今人谓之合阳文化历史悠久,积淀厚重,指的就是子夏传经布道于西河,人们受其熏陶而知识渊博。
李心石老人提供了一张摄于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照片,“照片上这个人是民国时期的一个先生,他在子夏读书洞(即前文子夏传经石室)拍的这张照片,成为唯一一件可以辅证这段历史的实物。”李心石说。
上世纪中期,合阳人史耀增在山东游玩时,在当地古玩市场发现了这张照片,感觉似是故乡风物,旋即买下,辗转又交到了李心石手中。李老一眼认出,这是被损毁的子夏传经石室。他托人将照片复原,和洽川的众多《诗经》遗址照片一起影印成册,用以向国内外专家学者推荐。合阳的“文化人”们都说,他是当代“子夏”。
“《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它太久远了,久远到如果没有注释,我们的阅读将寸步难行。其实,它只是民歌,是我们普通人的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疏远不可亲近。”李心石说。
《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有305篇,另有6篇笙诗,有目无词。全书主要收集了商末(或说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的作品。“从文化的角度而言,《诗经》作品涉及广泛的地理空间,体现出高度的多民族、多层级融合特征,在历史传承中有力彰显了礼乐文化下炎黄子孙的理性精神。”西北大学文学院教师陈晓辉如是评价。
洽川北望,“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历史长河的彼岸,《诗经》所展示的是一个民族的雄浑之美、婉约之美、文明之美、传承之美。在河之洲,侧耳倾听,呼啸而来的是诗的清雅、经的深邃,是先民朝圣的虔诚和千年文明无邪的记忆。
千百年来,《诗经》如曼妙朦胧的伊人,在水一方悠然盛开,一直鲜活如初。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激起我们心底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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