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故乡
栾力
人上了年纪,总愿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甚至连做梦,都是些奇怪的梦。我这几年常做一些和故乡有关的梦,但奇怪的是,梦中的故乡似乎熟悉又似乎很陌生。我常常梦见自己在一个海边上的小村子游荡,村子边上有海,还有大片的桑树——其实,那是不是桑树,我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桑树。而这一切,都是来自我小时候听伯父说过,我们家的祖籍是山东登州府荣成县桑村。但是不是这个“桑”字,他也不知道。不仅因为他是庄稼人不识字,也不仅因为他出生在东北,最主要的是他的老爹——我的爷爷离开那里时,也才只有五六岁,什么也记不得。
我之所以写成这个桑字,是因为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叫荣成的地方。它果真在海边上,而那一片海湾,就叫桑水湾,这让我异常兴奋。我想:岸上一定有一条河,就是从我们老家那个村子旁边流过来的。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我小时候知道的,只是大人们口里的桑村。特别是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我们围在伯父身边,听他讲桑村是我们的山东老家。除了这个地名,还有少得可怜的我爷爷给他讲过的什么事。我记事时,我的爷爷早已不在了；伯父的讲述也一年比一年少,而且又碎片得厉害。所以一直到现在,山东的老家,在我的认知里始终是一个地名。我曾经把它想象得很美好,但我又把它推翻了——如果它真的很美好,当年我的太爷爷怎么会带着他的儿子闯关东呢!
我小时候听父亲和伯父讲过,当年我的太爷爷闯关东的事。只是那时好多事听不懂,也记不住。如今,想知道的更多更详细一些,却无处可问了。只恍惚记得伯父曾经说过,当年我太爷爷闯关东时很年轻。他一个人挑着一副担子,前面的筐里是我只有五六岁的爷爷；后面的筐里是爷俩的行李卷,还有一点简单的生活用品。
从时间上推算,那应该是在民国时期,具体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而且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他们说是太爷爷自己挑着年幼的儿子,从山东老家一路走到了东北。没有听说过太奶奶的任何事情。他们最初的落脚之地,是吉林辑安岭后的小青沟。那里后来归一个叫台上的乡镇管辖。太爷爷劳累成疾,很早就去世了。我的爷爷长大成人后,娶了李家的女儿,生育了八儿一女。后来日本人来了,搞归屯,一把火烧得小青沟片瓦不存,爷爷一家人也被赶到几十里外的金家村。许多年以后,我就出生在这里。再后来,这里归腰营乡管辖,辑安县也改成集安市。如果若以出生地为故乡,太爷爷和爷爷的故乡,是山东省荣成县桑村；伯父、父亲和叔叔们的故乡,是吉林省集安市台上乡小青沟村；而我们这后一代人的故乡,则是吉林省集安市腰营乡金家村。
自从一百多年前,一个年轻人用箩筐挑着年幼的儿子,从山东海边那个小村子,走到了东北,他们再没有回去过。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到了大山里,生根发芽,经年累月竟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父亲那一代共兄弟八人,一个姐姐。父亲排行老六,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弟弟。这是太爷爷当初料想不到的。他早早地便被艰辛劳累和疾病夺去了性命,也没有看到他创建下的人丁兴旺的家族。他安睡在我们家族祖坟里最尊贵的位置,平静地观望着一切。
我们家的祖坟,在老家村后一处山坳里。那里属长白山余脉,虽然偏僻闭塞,但四周环山,树木葱郁；山脚下一溪碧水,蜿蜒流过。如今,那里已经安睡着我们这个家族的三代先人了。辈分最高的,是我的太爷爷；然后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最前面一排,是父执一辈；随着前几年七叔的去世,他们兄弟八个聚齐了。
我们晚辈们把在外面的三伯和八叔的遗骨请回来,重新安葬；五伯死在朝鲜,只好给他做了衣冠冢。每座坟前立了石碑,注明了姓名和籍贯,以便后人们知晓。做着这些事情时,我忽然醒悟:当年父亲为什么让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在这里,他们爷孙、父子、兄弟又一次团聚了。于活着的人是生离死别,于他们难说不是欢聚。
回望山下的金家村,如今也成了我们这个家族最后的老家。这个小小的山村,一代代有人从这里走出去,又在各地扎根繁衍。就像大树一样,经历着风霜雨雪酷暑严寒,顽强地扩展着根须枝叶。当年来自山东的一棵小苗,竟然也在东北的大山里,繁衍成一片茂密的树林。从当年闯关东的爷俩算起,到我的孙子已经是第六代了,如今是一个百十口人的大家族。虽然没有什么达官巨贾和知名能人,却也都在各自的领域做着为国为民的贡献。
我感谢先辈和故乡。然而,我无法忘记的还有那个几千里之外的桑村。那里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根,尽管我们只能在梦中见到,可我仍然把它当作故乡。
作者简介
栾力,男,1951年生于吉林省集安市腰营乡金家村,祖籍山东荣成,其曾祖父于民国时期闯关东并在那里扎根。栾力三岁随父母到辽宁省瓦房店,五岁到锦州,后读小学、中学。1968年秋下乡辽宁绥中县当知青,一年后回吉林原籍。1970年招工到吉林省露水河林业局当工人,1972年入大学。1975年毕业,到吉林省临江林业局中学,任教师、教导主任、副校长。1980年调回锦州,先后在环保局、房产局及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现已退休。
荣成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荣成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