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崴:让建筑激活乡村
一个城里人为什么扎到乡村搞设计?何崴说,他小时候,父母常带着学生去郊区写生,他也跟着去。自己对乡村有感情。这是一种不同于故乡的熟悉感、亲切感,不隔膜。他觉得,乡村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也是建筑师创作灵感的源泉。□ 本报记者 杨学莹 实习生 郑思茉 本报通讯员 阮宝勇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用建筑提亮、激活一个百年老村,让废弃矿坑变身“石窝剧场”,这是记者日前在威海看到的场景。这些建筑的设计者,是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授何崴。
何崴是我国乡村建设领域的代表性建筑师之一,代表作有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爷爷家青年旅社、福建上坪古村复兴计划等。因为疫情原因,近日,记者用实地探访、电话采访的形式,请他讲述参与乡村规划建设的故事。
建筑师要踢第一脚,
让乡村产业转起来
7月7日,记者来到威海市环翠区张村镇王家疃村。和记者3年前初来时相比,老村的“调调”明显变了。老房、古树依然恬静安详,但沿街多了咖啡厅、水吧、团建室、精致的民宿;路边的溪桥、小径、栅栏、花草,布置精巧,多了雅趣;游客坐下来了,在庭院里、在咖啡厅;农户动起来了,十来户村民挥舞瓦刀,正在改造老房。老村变得时尚、年轻、有活力了。
2017年,当何崴接到环翠区的邀请,第一次来到王家疃时,便爱上了这个依山傍水、有600年历史的胶东古村。在他看来,村庄历史悠久、肌理清晰、成片的百年石头房保存完好,发展乡村旅游已有基础。美中不足的是,业态还比较初级、粗放,仅有几家“农家乐”,有少量的禅修室、公益国学馆等,但仅供个人或企业内部使用。村庄风貌和业态需要整体提升。
何崴拿起相机和笔记本,在老村里转来转去,调查走访,最终选择了4个节点下手。这是4组建筑,全部为老建筑改造:柿园民宿、琴舍民宿、白石酒吧(现名“悦己萱咖啡”)、乡村美学堂。
“我首先考虑的是导入产业,而不是房子建成什么样。乡村建筑,产业第一、好看第二。”他说,“民宿、酒吧是新业态,乡村美学堂是由老学校改造的,提供公共活动空间,是阅览室、展厅、教室。”
设计方案拿到环翠区评审时,得到专家认可,外观却“吵翻了天”。争议集中在白石酒吧。“太新了,应该淳朴一点”“扎眼”“突兀”……参会的部分职能部门负责人和专家不认同。原来,图上的白石酒吧,是一座半跨在溪流之上的长盒形白房子,带着5个落地玻璃窗,明显呈现代风格,他们担心形状、颜色、材质都与周边的百年石头房格格不入。
何崴竭力说服大家:“村庄应该是多元的。王家疃需要提一提精神,需要一抹高光,提高游客兴奋度,增强村庄辨识度、传播力。否则都是一个调调,太平静了,太黏腻了,缺乏活力。”最终,何崴的图纸落了地。
现在看来,何崴的“试验”是成功的。白房子成了“网红”,很多人慕名前来一见。运营者、“悦己萱咖啡”老板杨梓平说,每到节假日,这里常常客满,他们不得不在西墙外开辟了一个小花园,加设了十几个座位。去年外国人来得多,今年威海本地人也来了。除了年轻人,老人也来了。
柿园、琴舍、乡村美学堂的设计则沉稳许多,沉稳中透出与众不同的人文气息。在柿园,老屋、老树、石墙都被保留,庭院增设一方水池、两间凉亭,老树罕见地嵌在水池中,照影成画;琴舍保留了拆除痕迹、粗糙的黄泥墙面、灰色水泥地面及回收的老木料,衬以精细的木作、温暖的壁炉和舒适的家具软装,古朴、舒适、随性中透着精致。乡村美学堂包括木窗框在内,一动不动地保留下来,房后的三角地本来农民用来养鸡,何崴发现崖壁的山石雄浑大气,很美,他把房后整理出来,成了一个颇具禅意的内观式空间。
如今,几个建筑,除了琴舍的琴房还未运营,其他都用得不错。记者采访时,柿园民宿的所有客房被一家济南来的生态技术公司一包3个月,他们在当地做项目。柿园管家肖飞说,平日一间房(有两个卧室)每晚房价888元,节假日需要预订。“白房子”悦己萱咖啡,5个玻璃橱窗下都坐满了人。琴舍民宿有个不大的屋顶露台,包一下午场地费要500元。乡村美学堂最近又新增了一项功能,被村里用作新时代文明实践基地。
柿园民宿庭院内的两间凉亭,南边临路的一间,今年“五一”租了出去。22岁的文登姑娘于丽丽用它开了一家咖啡屋,叫“乐咖啡的一朵理想”。她说,村里来人多,今年6月20日开业以来,最多时一天收入2000多元。30平方米的小亭,一年要付给柿园租金5万元。
“啊,5万元?!够狠,够狠。”听到这个消息,何崴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他说,建筑被需要、被使用、被接受,甚至被记忆,这是建筑师最大的幸福。建筑要让人有得玩、有得晒,游客才能留下来。建筑师要踢第一脚,让乡村产业转起来。
威海市环翠区里口山风景名胜区党工委委员逄万涛,是何崴的“业主方代表”和合作伙伴。他告诉记者,里口山2017年以来游客量增长迅速,分别为94万、164.5万、249万人次。这里固然有景区整体提升的因素,但王家疃作为里口山旅游的重头戏,何崴在其中功劳很大。
逄万涛说,里口山人气旺了,村民直接受益。现在,王家疃的农家院,年租金3万元打底,比张村镇区的房租贵。有城里人来买小院,村民的要价远远高于张村镇区的同面积楼房。该村有136户人家、270套房子,一度闲置80多套,现在只有十套八套相对偏远的闲着。2015年他们调查,80%的村民愿意搬出去,现在倒过来了,80%的人愿意留下来。就连村西头的养殖企业,村民都想把鸡迁走后做旅游。“村庄的活力回来了。”他说。
好的建筑,是容器、酵母、灯塔
王家疃空间整体提升项目之后,何崴在威海还承担了里口山近郊休闲样板片区、环翠轻户外运动小镇样板片区等规划。2019年,轻户外运动小镇建成了一处两获国际大奖的建筑——“石窝剧场”。
石窝子,是胶东人对矿坑的叫法。石窝剧场,正是由废弃矿坑改造而来。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反向设计”:采矿裸露出来的断崖作为舞台的背景,观众面向石壁而坐,石壁成了观演的对象之一。看台下边还“藏”着一处房子,用作演员化妆、游客休息,现在办成了咖啡厅。
7月8日,记者来到位于环翠区嵩山街道五家疃村村南的这处剧场。从平地上一时还看不到看台,先看到的是看台下“藏”着的房子:一座扁平、有多个厚重石砌柱子的神庙状建筑。围着建筑前的草地绕行半圈,才能登上通往看台的石阶。
行走中你会慢慢地静下心来,感到一种秩序感、仪式感。登上舞台,面朝村庄和远方的田野,你会突然想大声唱歌。
“我一看到这处矿坑,立即激发了创作欲望。”何崴说,“东方美学中有赏石的传统,古人喜欢摩崖题字、面壁悟道、倚崖建庙,有天人合一的意味。石壁虽然残破,却有一种峥嵘奇峻的美。”
这一瞬间,何崴联想到了古希腊剧场、意大利锡耶纳的坎波广场、南京中山陵音乐台。刚好这处矿坑与村庄只有一路之隔,建个剧场,给老百姓跳广场舞也好!
何崴工作室的驻场设计师唐静告诉记者,石窝剧场还没完工,老百姓就过来玩了。孩子们在舞台上追跑打闹,在分割草地的石板小径上走来走去,老人们坐在看台上聊天。2019年10月7日,中国·环翠山地越野跑挑战赛在五家疃村开跑当天,石窝剧场启用,第一场活动是为期一周的乡村音乐节。何崴在现场,默默地看着台上台下人头攒动,感到所有付出都值了。“百姓喜欢,是对建筑师最大的褒奖!”他说。
“就像商品能引导消费一样,建筑可以引导人的行为,诱发公共聚集,提高村庄活力。”何崴说,“胶东村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经经过一轮规划,但缺乏公共活动空间。如今,要尽可能弥补这一缺陷。”
五家疃村妇女主任岳吉叶是石窝剧场的常客。她说,以往,五家疃村的村民活动场所只有村委办公室前的一小片空地,施展不开。现在,五家疃和紧挨着的西庄村、台下村,村民哄孩子、散步、纳凉、跳广场舞,都喜欢上这里来。演出也不少:乡村文化节、公益电影、文艺汇演、送节目下乡、百姓宣讲等,剧场启用以来办了20多场大小活动。今年三八节,三个村还一起在这里搞了汇演。
看到村庄有了变化,村民的心也活了。今年,在石窝剧场东侧,嵩山街道新打造了一个小而美的公园,眼下荷花盛开,蒲棒亭亭,煞是好看。嵩山街道党工委威石片区党委书记王钟林说,这片地方原来是十七八户人家的柴草堆、七八家的小菜园,一听说要建公园,村民个个支持。他所在的西庄村,两户村民分别花了20多万元,把自家老屋整修成了民宿,即将开张;村集体流转了13户民宅,准备搞民宿。
建筑引导了行为,也示范了美。在王家疃村,记者看到,早年改造的老屋,木屋梁还被当作丑物,用吊顶遮盖、或用木板条包裹起来。而社会资本新开的两家团建室、村民正在改造中的两家民宿,都像柿园、琴舍、美学堂一样,自信满满地把木屋梁暴露出来;其中一家还像柿园一样,把室内的石头墙特意刮了出来,露在外面。
村民好似一夜之间被激发了创作热情。在自家门口卖多肉植物的王家疃村41岁村民刘俊彤,今年春天,把自家篱笆墙换成了木质花架式样;把铁防盗门拆了,请木匠专门打了两扇木门,还花了500元从淘宝上买了一套铜质扣钉,装在门上。“我们村是中央美院的老师给做的设计。摄影的、画画的、拍婚纱照的都来了,咱也装扮精致点儿。”她说。
农民有的是创造力。王家疃村一户村民正在改造民宿。记者进屋,看到了一处令人忍俊不禁的发明:头顶的灯罩,原来是用八把蒲扇扎成的。“你看柿园的灯罩,就是一块白布。咱咋不能用蒲扇?”主人笑呵呵地说。
政府也更懂美了。十几年前搞村庄环境整治,王家疃的不少百年石头房被刷上了白涂料。现在,大家意识到特色才是美的,白涂料被清除了,老屋石墙露出了本来面目。逄万涛笑着说:“费了劲了。我们尝试了6种方法,最后用‘加热+高压水枪’的方式,总算抠了出来。”
对此,何崴很高兴。他说,政府请建筑师来,就是要作示范带动的。建筑师也不可能什么都做,只能以点带面。带不好也有可能带坏了,所以他们从最初就抱有谨慎。“好的建筑,应该是容器、酵母、灯塔,能承载功能、触发改变、让更多的人看到它,得到启迪。”
“就好比你劝农民要保护老房子,别拆了,他不会听,觉得你在说教。你用行动,让他看到老房子也可以很美,能挣钱,他自然就不会拆了。这也是建筑引导行为的一种。”他说。
“乡村建筑,要和乡亲
一起建筑”
在农村盖房子,20%靠农民自己发挥。但这20%,常常带给你很多惊喜。
何崴出生在北京城里,父母在大学教美术。他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本科毕业后,就到国外留学,再回到中央美院教书。
一个城里人为什么扎到乡村搞设计?他说,他小时候,父母常带着学生去郊区写生,他也跟着去。他家住在西直门外,但当时除了展览馆,周边都是菜地,他也和小伙伴一起去捉蛤蟆、斗蟋蟀。他上高中时,是上世纪80年代了,玉渊潭里的八一湖还是一个野湖,没建成公园,他常骑自行车进去呆着。
“那时候,城乡之间还没有绝对的区隔,我对乡村还是有感情的。这是一种不同于故乡的熟悉感、亲切感,不隔膜,感觉下乡是很自然的事儿。”他说,现在,他也经常领学生们到农村作田野调查,带自己的小孩到农村转转。他觉得,乡村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也是建筑师创作灵感的源泉。他希望以后的孩子们,也永远不要脱离乡村。
2013年,何崴第一次参与乡村建设,第一次作品落地,那年他40岁。
这个项目是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位于河南信阳市新县周河乡西河村。这是个大别山深处的贫困山村。为了说服农民让项目落地,也为了降低造价,何崴全程与农民一起商量,用当地材料、当地工艺、当地工人搞建设。一年下来,他收获颇多。“其中最主要的经验,是乡村建筑,要和乡亲一起建筑。”他说。
一间大粮仓改造成了餐厅,房子太大,需要做个隔断。何崴希望用柴火条,村民说,山上的荆条很好,有气味,能驱蚊。何崴立刻同意了。屏风做出来,好看又好用。
西河粮油博物馆的标志性打卡地,是一堵花墙。6块砖头“头顶头”凑成一组,顶头的地方是洞,砖头中间也是洞,一搭一人多高,让人奇怪是怎么搭起来的。何崴说,这是当地一名叫张思齐的工匠做的,当时自己和团队都惊呆了。本来他们当时也没谱,心想实在不行,插一个竹筒加固;再不行,就拿混凝土填上。结果,这些都没用上。竟然被他建起来了!
“好多中国工匠的手艺特别惊人,是值得建筑师学习的。”他说,“在农村盖房子,50%看图纸,30%是设计师到现场去调整,20%是农民自己发挥。但这20%,常常带给你很多惊喜。”
在威海,何崴非常喜欢胶东传统砌石工艺带来的手工美感。在他看来,水泥勾缝的“虎皮石”,厚重华丽;不勾缝的干砌石,自然粗朴。何崴觉得,这砌石给人乡愁的同时,还能唤起人们对精致生活的遐想。
在威海的建筑,何崴大量采用了砌石工艺。他说,当地工匠的技艺发挥了巨大作用。当然,设计师和施工队也“相爱相杀”。比如柿园庭院的地面,何崴团队想要毛石干铺,石缝植草,结果施工队为了方便固定,图省事,全用水泥糊死了。他们发现了,让施工队重铺,把水泥掀掉,露出土。这才有了今天“苔痕上阶绿”的效果。
在乡村搞建筑,何崴少了书生气,多了“接地气”。他学会了从村民角度思考问题。王家疃乡村美学堂的房后三角地,农民原来用来养鸡。何崴主动提出,要先给鸡找到去处,再跟农民谈改造房子。
白石酒吧原来也是一所民房,何崴他们拆了东侧的厨房,又在东、西各加建了一间房屋。“改造农民的房子,你只能做加法,不能做减法。农民财产受损失,他不会让你动。”他说。
柿园民宿原来是3户人家的宅基地,呈“L”形,但与东西邻居的产权界线不是直线,而是犬牙交错。为这个,何崴第一版的设计整个被推翻了。但他认为,这是正常的。磨合,是建筑师工作的一部分。
论赚钱,乡村建筑设计不如城市建筑设计,后者体量大、工作环境简单。何崴也设计城市建筑,但他把主战场放到了乡村:“不得不承认,城市建筑往往是为资本、为开发商设计,不是为最终使用者设计。开发商关心的,是把土地价值利用到最大。但在乡村,你真正为使用者设计,为村民设计,考虑到建筑的全生命周期。建筑师在这里,回归了本心。”
威海的项目,给何崴留下了愉快的记忆。当地政府非常信任他。“我们又不懂,那就听专家的。”逄万涛说。村民也支持他。“石窝剧场的工期只有4个月,街道党工委书记王文萍常常晚上10点还过来看。工地拉了电闸,她举着手机照亮。”帮着街道办盯施工的威石片区党委书记王钟林说,“何老师的设计,有的地方我个人并不认同。比如看台下的咖啡厅用毛石铺地,藏灰,不好打扫,还疙疙瘩瘩的。但是我必须维护设计师,必须看着施工队,达到何老师要求的效果。”
何崴期待再来威海。他在威海还有好几个项目,做了规划,还有待继续落地。他还想从北京引进戏剧界的老师,到石窝剧场办“草地音乐节”或“乡村音乐节”,还想与希腊户外剧场、“一带一路”国家的文化单位取得联系,让这个乡村小剧场,成为国际文化交流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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