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沐朝霞意葱茏,休凭白发便呼翁 观马识途

大众日报 2020-02-26 09:55 大字

□ 逄春阶

9年前,到北京参加全国作代会,与97岁的马老同住北京饭店,我找到了他下榻的房间,想去采访,但在门前徘徊了好久,没敲门。现在想来还觉得遗憾。

最近又看到了马老的消息。已是106岁高龄的马老,在得知北大校友会发起“百万口罩行动”后,立刻捐赠2万元,支援前线抗“疫”。

元宵节那日,马老写下了《借调忆秦娥·元宵》:“元宵节,中华自古称佳节。称佳节,全民欢乐,笙歌通夜。今年元宵大减色,千门万户守家宅,守家宅,冠状病毒,城乡肆虐。战妖孽,中华儿女不畏怯。不畏怯,全民动员,鏖斗不歇。病毒扩散全阻绝,冠状恶魔尽歼灭。尽歼灭,大功告成,欢呼祖国。”

我在2月21日的《光明日报》上看到了马老用毛笔写的词,著名散文家韩小蕙春节前得到马老一个“福”字,韩小蕙在《愿马老的大福字“福”盖全中国》里说:“一张40厘米×40厘米的大红纸,上面赫然一个大‘福’字,碑隶体,笔力遒劲,浑厚苍茫,每一笔都是一笔拉出,每一划皆元气淋漓。见字如面,一时间,我分明觉得马老就在我面前,洪钟似的说话和开怀畅笑,像一座雄伟奇峻的大山。”我看到马老书写的词,也有如韩小蕙一样的感受,这哪像一个106岁老人写的字,没有半点颓唐,有的是法度规范,格高境远,充盈着一股浩然之气。

马老是我尊敬的作家。后来才知道,他还是老革命家,1938年入党,西南联大毕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已经是个大干部。他自己说,一边“当官”,一边不忘写作。文学梦一直伴随其漫长人生。

前几年,姜文拍的电影《让子弹飞》,就是根据马老的小说《夜谭十记》改编的。在1982年《夜谭十记》出版前,这部小说的书稿曾三度被毁。到马老第四次重新动笔写时,他已经73岁了。

“别急,让子弹飞一会儿。”这是电影台词,也是马老的一个侧影。别急,死神叫我我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过了百岁,马老说:“我住在医院,和癌症赛跑的时候,(就想)把我心心念念的书写完再走。我这个人活着,总还要做点什么事情。当初也是一面当官一面写小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提得起来、放得下去,大概就能活得久。”

马识途从五岁开始练书法,主要是临汉碑,至今已临了一百多年。写书法时,马老有一个习惯,不喜欢有人在一旁观看,就如闯入者打破了他的安宁。吸满墨汁的毛笔,与宣纸对话,是一种极其细微亲切的美妙感觉,难以言表。他说,每当写书法,自己的内心一切都放开了:“心之所至,任意挥洒。”

但马老反复对人说,写字是自己的业余爱好,写书才是本行,他自谦:“我是一个不成器的作家,更不是一个书法家。”

盯着马老的字,他都不是书法家,那谁是书法家?看着马老的书,他都不成器,那谁成器呢?这应该是马老的真心话,这是他一百多岁的感悟,他心中的书法家、作家,该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他心中一定有个清晰的标杆。

我想起朱以撒教授关于书法的一段话:“书法家在越来越深入的创作中,除了对技能要进行更精微的探讨,还要对自身才能进行挖掘,使一些个人生命的潜能得以激活,钩沉而出。这样的书法家有其隐秘的成分,譬如更重视个人内心生活的进行,坚守个体本位、坚持艺术唯美,而警觉向外奔竞,风云趋附。这也往往是书法语言和书写语言最后的分野,即雅与俗的分野,小众书法家与大众书写者的分野。”无论是作家也好,书法家也好,他的思想、情怀、格局,以及感悟力、洞察力、创造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还有他生命里的悲悯情怀。

巴金说,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他的话,不是说不要技巧,而是写来写去,写到忘记了技巧,从有技巧到无技巧,是历练的过程。最终,没有了过分修饰,让语言回到语言,让本真回到本真,最终拼的是人格,有多高的人格,也就有多高的艺术。积极又通透的人生态度,才是作品的底色。

为老而尊的文化老人,我敬爱有加,尤爱听老人的文坛佳话。曾听我尊重的作家谈起诗人臧克家。他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他陪臧老到青岛,席间臧老用家乡诸城话朗诵了一首旧体诗:“身沐朝霞意葱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臧老的家乡话eng、ong不分,ing、ong不分,大家听完朗诵,毫无反应。臧老也觉得奇怪。后来一问,才知是听不懂。手写出来,让主持人朗诵,作家们连连鼓掌叫好。这首旧体诗,是一个有尊严老人的夫子自道。

马老的书法,满溢着一股穿透力,生机盎然。瞥一眼窗外,春雨绵绵,远处,是朦胧的开始变绿的青山。突然想起初中学的课文《梁生宝买稻种》的开头,我至今还能背诵:“春雨唰唰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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