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绿野仙踪》,看那些山东故事
“由来野史少文章”,这是清人李百川小说《绿野仙踪》百回本(另有八十回本刊行)最末一回收尾诗的最后一句。其实这是作者自谦,更是替“野史”谦虚了。
鲁迅说,野史和杂说自然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毕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
钱钟书先生在他的散文《窗》一文中,把做学问的捷径与翻窗入户相提并论。他的理论是,你进前门,先要经门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现,还得寒暄几句,方能说明来意,既费心思,又费时间,哪像从后窗来得直接痛快?好像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索引),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迂远了。
所以,看野史也像跳窗户读历史做学问,既有趣又直接。
《绿野仙踪》就是这样一部野史小说。
而且在李百川的朋友陶家鹤先生眼中,《绿野仙踪》是与《水浒》《金瓶梅》并列、高于《三国》的“说部”(古代小说、笔记、杂著一类书籍)中的“大山水、大奇书”。
这本书以明代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擅权为背景,以主人公冷于冰修行成仙的奇遇为线索,将现实中大家熟知的故事和人物联缀嵌入,来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
冷于冰是一位正直善良的读书人,因才华出众被严嵩父子延入幕府,起初颇受老贼赏识器重,但为一件事得罪了严嵩。相府收到山西巡按御史张翀关于当地大旱成灾、百姓易子而食、急请朝廷赈恤的奏章。一贯只知媚上欺下、把民生觑得如草芥的“青词宰相”严嵩十分厌恶,叫来冷于冰,嘱他起草参劾张翀“捏奏灾荒,私收民誉”的公文,并拟将张翀革职流放。见冷于冰半晌不语,严嵩误会,腆着一张大白脸道:“我也知此计不甚刻毒。先生想必另有奇策,可使张翀全家受戮。”冷于冰忍无可忍,当场正色斥责了奸贼,两人就此闹翻。用冷于冰朋友的话说,“可惜你将天大的一场富贵,化为无有!”冷于冰逃出相府后,没有逃脱被严氏迫害的命运。参加科考,本来得中头名,却被严嵩一张纸条污蔑为“品行卑鄙”,大小考官敢怒不敢言,科举仕途就此终结(第三回“议赈疏角口出严府,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心灰意冷的冷于冰从此寻仙问道,结识了基本是洪七公翻版的火龙真人,上了这老叫花子的当,吃了只死癞蛤蟆结果神清气爽羽化登仙；一颗雷火珠在手,行走江湖御鬼伏魔,用他学来的法术替天行道、拯救黎民百姓、戏耍惩罚贪官污吏。
《绿野仙踪》成书于乾隆中期,略晚于《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郑振铎先生对其评价很高,将此三部小说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其实已经是有些清晚期谴责小说的意思了。如鲁迅先生所说,这类小说的特点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中国小说史略》)。虽说的是前朝旧闻,却给当时读者留出更加丰富的联想空间。
此书好就好在,既有神魔武侠的奇幻瑰丽、掐诀念咒、战天斗地,又有野史宫斗的真人真事、朝堂轶闻、官场趣话,更兼世情小说的家长里短、才子佳人、谑浪笑傲。
这就让人想象,作者李百川也一定是位极富情趣的作协会员,人情世故无所不通、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江湖春典无所不晓,说不定一辈子穿州过府、走南闯北的还真会两下子拳脚巫蛊什么的。管他一顿酒饭,一定能听他说起好些个有趣的见闻。
关于李百川的生平,研究者知之甚少,只能从现存北大图书馆的百回本抄本自序中知道,他乾隆癸酉(十八年,1753)岁“人过三十”,来推断他大约生于雍正初年,家境贫寒,是一个终生在潦倒中度日的下层知识分子。他“最喜谈鬼”,有志于“做一百鬼记”,倒是与蒲松龄有些相似。其实大凡生不逢时又有些才气的士人,多如《红楼梦》第二回里冷子兴演说的:那一股“清明灵秀之气”,“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
至于李百川的籍贯,有人说是南方人,因其自序中有“就医扬州,旅邸萧瑟,颇愁长夜,于是草创三十回”之句。但这是他在三十岁左右时写下的,而且是旅居在此,不能确切证明他就是这一带人。倒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他是北方人,如山西、直隶一带。当然最好的答案还是在小说里。
他很可能是山东人。
因为他对山东这点儿事格外了解。除了他的小说语言对山东、河南一带方言特别是一些俚语粗话使用起来特别顺口外,全书三分之一的故事发生在山东,提到的地名有青州(第一回中,冷于冰的父亲冷松系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济宁、泰安(全书用二十五回即四分之一的篇幅写泰安官二代温如玉的艳遇)、济南等多处。冷于冰的师父火龙真人则是战国时期在崂山修道八十余年、后遇东华帝君得道的老神仙。
还提到了武定府(治所在今滨州市惠民县)。
第四十七回说到在泰安与温公子争风吃醋的情敌,“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姓何讳士鹤,就是武定府人”。一个“就是”,无意间透出李百川对山东行政区划情况的熟稔。原来清代设济东泰武临道,为分守道,管辖济南、东昌、泰安、武定四府和一个临清直隶州,治所设济南府,民国二年(1913年)废。也就是说,跑到泰安来寻快活找茬儿的武定府何公子,并不是外地人,大家都是老乡。看来是李百川在写这一段时,一时恍惚,把清代的区划想到明朝去了。这在一些文学创作中,是常有的事。
笔者手头的这部齐鲁书社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绿野仙踪》,印制精美,校勘严谨,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常读的闲书。那时在报社总编室工作,常值夜班,半夜三更下班回来,摸起此书看上一两回,往往胡思乱想、梦入仙境,“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俗事纷扰,柴米油盐、装猫变狗的,再很少看这样的书、也很少做这样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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