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土地上的生命写在纸上 读吴长远《老家》有感
刘庆华
我总觉得当一个人谈论他的故乡,他就开始变老了,最起码是沧桑了。长远是我大学同学,今年毕业快20年了,想来也已到了应该沧桑的年纪。
那年,因工作调动,长远从德州老家来到省城济南。几个在济南的老同学给他接风,便相约一聚。他提了一坛子老家的陈年好酒,开坛十里香,兄弟几个畅饮醉归。当年,从农村来到济南读书,意气风发;从济南回到德州工作,踌躇满志;而今这次再回来,可能在长远看来,他开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游子了。诸多往事于此便正式发酵,藏了多年的“好酒”定会如不竭的泉水汩汩而出,香飘千里。看到《老家》,会心一笑:长远在他的“老家”里早已醉了很久了。
申赋渔在巴黎写他的《半夏河》,写流淌在申村里的“半夏河”和银杏树,写村里的喇叭,写自己经历的死亡,写人与鬼(坟)混居的村子,写爷爷、奶奶还有荷先生。梁鸿在美国写他的《中国在梁庄》,写王家少年,写五奶奶,写离乡青年和成年闰土,写明太爷和焕嫂子。熊培云在永修乡下写他的《追故乡的人》,用一帧帧图片回忆乡村公路、两棵梧桐、半生菜园。长远在济南写他的《老家》:《故乡的河》名字叫“小河”,“那时候的水清澈、温柔、甘甜”;《故乡的老湾》里,可以有抓鱼的快乐,也有祈雨的神奇;《故乡的老井》里,写老井边的“报庙”、甜水井旁挑水和“懒水井”边跳井的女人们;《故乡的枣树》里写“已是百岁老人”的那些枣树,写它们“叶不争春、花不争艳、根不争地、冠不争天”的鲜明品格……作家们沉浸在对故乡或宏大或细致的叙事里。他们的描绘像极了宋代山水画,或是茫茫的高山、蒙蒙的雾气,或是精致的小桥、对弈的隐士。其实,他们深知,“老家”和“故乡”自古以来是文学中思念的重要母题,他们无法逃离也无法回去,但还是甘心中了故乡的“蛊”,不断地咀嚼着往事,把早已逝去的不知是时间意义上还是空间意义上的乡村和老家奉为一种图腾,近乎迷恋甚至疯狂地把故乡的曾经和生活的当下做着看似毫无意义的对比,然后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精神“重返”和挣扎。
但是,我很喜欢他们这种迷恋和疯狂。
我的老家也在农村,是青州城北的一个普通的村庄。由于经历的相似,读长远的《老家》,很容易联想起自己的老家和老家里的故事。我最喜欢长远《老家》中“故土情怀”这一部分。恍惚间,他经历的村社旧事就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笔下的说书艺人、江湖艺人、铁匠和各色“串乡人”就从文字里走到自己的面前来了。他写农家甘苦,挑水、浇地、卖菜、拾棉花,我便想起儿时和父母一起干农活的日子。我记忆中,村里的老房子的屋顶也是用麦秸盖成的,后来盖成了灰瓦,再后来是红瓦,再后来是平房、楼房。我也常回去看看小时候玩耍的地方,自己曾经种瓜卖瓜的地方,曾经的学校和小卖铺的旧址,仔细去辨认哪一棵树自己曾爬过。城里的节日是单调的,懒洋洋的;老家的节日是丰富的,活泼泼的。老家里春节和中秋节都有走亲戚的习俗,春节、清明还有一些特殊意义的日子要上坟祭祖,亲情因为频繁的走动不断地被强化,“姨姥娘”“舅姥爷”“表姐夫”“侄孙媳妇”等各种复杂的称谓张口就来;城里过节早就简化成了短信微信,称呼也多是叔叔阿姨,仿佛用电水壶烧水泡茶,终究是少了些许烟火气。我坚信回忆总有美化的成分,当年的长远和自己定然羡慕和憧憬城里的生活。如今,我和他一样,离开了儿时的土地,在城里奔波久了,觉出了人情的淡漠和生活的乏味,只好就着回忆烤火取暖罢了。
在游子看来,生活就像海洋,离开了“老家”的人恰如那孤舟一叶。长远称自己是“游子”,所以才有了《老家》。他用《老家》还原了自己曾经的样子,试图把自己重新放回儿时的时空里。
我一度一直渴望自己的故乡有青山有绿水,有古街有祠堂,有秀美的田野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似婺源或是宏村,或是胡适先生的绩溪山庄或是沈从文的凤凰古镇。仿佛只有一份秀美的山水人文才能对得起“故乡”“老家”的称谓。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是错了,“故乡”和“老家”之所以迷人,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风土人情,有着一份只有自己能懂能品能尝的“土腥味儿”。
长远的话语里就满是“土腥味儿”。长远为了写这本书做足了回乡调研功夫,他在用“方志”的手笔写散文。长远笔下的“老家”是真实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远是故乡“四方物土”的忠实记录者——这有点像太史公和蒲松龄。他的文字虽“土”却绝然不失细腻,就像旧时拉洋片的一样,一帧一帧的图片帮你回忆起你曾经的生活。《故乡的夏天》里写爬上房顶扯着嗓门儿骂街的妇女,“虽然脏话连篇,可乡亲们听得有滋有味,仿佛听戏一般”。他比较“沙土裤”和“尿不湿”功能的差异(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沙土裤”),他像是谁家的媳妇,竟然把制作、使用和对比说得如此细致。他把土坯房的制作工艺娓娓道来,写砸地脚时男人们打夯的号子:“大夯作先锋,中夯在中间,小夯殿后。有负责喊号子的老手或站在一旁或加入其中,扯着粗犷浑厚的嗓门喊起了悠长的号子……”,直到喝完“完工酒”。他告诉我们养猪的好多学问和道道儿,如何挑猪崽、打疫苗,如何精心伺候,猪肉如何香。他写红事儿,程序繁琐却井然有序,拿着他的文章便可在乡间做个“主事”;写白事儿,那句“儿子哭是惊天动地,闺女哭是真心实意,媳妇哭是虚情假意,女婿哭是驴驹子放屁”足能引起诸多“乡下人”的共鸣。他写故乡的谚语,仿佛是一个田间地头抽着旱烟袋侃侃而谈稳操胜券的老农。长远写故土是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故乡的情怀,写乡风、写旧事、写农家甘苦是用现在的眼光审视儿时的自己经历的事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不断咀嚼,就不能详尽地描述一件件风俗和往事。他是在写散文,也是在写人物志,写地方志,写风俗志,相比那些只言片语引发的故乡感慨和高调的抒情,长远的做法很值得尊敬。
他的情感在“老家”和“故乡”之间不断地切换。长远笔下的临邑德平镇吴家庙村,是他的“老家”,但未见得是他的“故乡”。老家的记忆就是故乡的记忆,“老家”是自己最贴近、最真实的生活的发生场,“故乡”却是一个饱含了复杂情感的集结地和爆发地。“故乡情”是一个模糊的指代,只不过它是被“老家情”点燃的。他在用“老家”的事写“故乡”的情,从具象到抽象,从回忆往事到关注现实,从关注现实到观照时间,从观照时间来思考人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用这两句来形容“故乡情”再合适不过:山路行走,朝前看,白云青霭弥漫;回头看,依然是云海茫茫、青霭蒙蒙。走入云海青霭,仿佛可以摸着;然而等进去了,摸不着,看不见;回过头去,那白云青霭又合拢来。“老家”的风物依然可见可谈可触可感,而“故乡”则永远地定格在了渺不可知的时空里,没有谁能再把自己放回去了。
长远在努力圆一个梦。从“村里人”变成“城里人”,自己的这个梦圆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读长远的文字,我一直浮现出一个画面:夜深人静,家人都睡了,自己打开电脑,键盘上敲打着自己的过去,往事就絮絮地出现在脑海里,然后变成了这些文字。我一直很讶异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持续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而不能自拔?是谁在鞭策着他坚持写下去?莫不是也已经“尘满面,鬓如霜”?莫不是如电影台词所说,一个人只有离开故土,才能茁壮成长?莫不是每一个从“老家”里走出来的孩子都带着一个如此相似的梦?莫不是在某一个虫鸣的夜晚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蹉跎?莫不是当年许的很多愿都没做到而今慢慢地变成了笑谈?
如果没有批评的自由,那么,所有的赞美将失去意义。长远的内心是矛盾的。恕我直言,我们都被迷惑了,长远脾气很大,很有个性,从小定是一个“杠子头”式的人物——虽然他当面肯定不会承认。他写老家,是在致敬曾经的岁月,是在写给自己看,写给他的孩子们看。那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其实就是长远对自己生活的某种期许,在他看来,我们的生活就应该还是那个样子。于是,他努力地吹着故乡的集结号,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但在生活中他必须踽踽前行,不得停歇,于是,他便高举着这盏老旧的马灯,为自己照亮前行的路。我丝毫不怀疑,如果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当年的事,他所描述的一切在当时大都是苦的,诸多往事大都是含着泪挺过来的,只不过这些记忆珍藏到了今天,经由岁月的发酵而变成了蜜汁。忽得记起《红楼梦》里妙玉用“梅花雪”冲茶,埋怨黛玉不解,她说:“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你怎么尝不出来?”
细读他的《老家》,你会发现他的两难。他一方面深陷在往事的回忆中,不厌其烦地描绘着细节,努力回想儿时的光景,试图给大家一个纯粹的原汁原味的“老家时光”,但另一方面,又无法挣脱时代和社会赋予一个知识分子的情怀和担当,他试图告诉我们,“老家”变得越来越好,社会在前进,农村在富足,“老家”变得越来越不像老家了。于是故乡的炊烟“竟好似弥漫到了眼前,我被呛得泪流满面”,总会“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丝失落和忧伤”。他一方面声明“一辈子人管不了两辈子人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方面又总是在篇末感慨一句:“被现代文明浸润过的那些年轻后生们,对老一辈的这些规矩还懂得否?”
其实,当回忆变成执念,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的。
我始终坚信,对一个有故乡的人而言,故乡永远不会沦陷,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我们不必感慨物是人非或是物非人非——农民永远是大地上的诗人,他们把岁月留在泥土和炊烟里。
还是要感谢长远,把土地上的生命写在纸上,呈现于我们的面前;把那淳朴的精神播种在山风吹过的田野上,让我们于喧嚣中嗅到了麦田和炊烟的味道。但我所不能原谅的是,我们用尽了全力,刚刚习惯了城市里平凡的日子,“刚被太阳收拾去”的乡思,却被他的《老家》又缓缓地送到你的眼前,送上你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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