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愿你从此健步如飞
□徐宁波
舅舅是在春天的清晨离开我们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门前的文冠花枝时，习惯早起的他拄起双拐，艰难地向着阳光挪动，突如其来的心肌梗死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等我闻讯赶回家乡时，那个熟悉的亲人已成了冰冷的骨灰盒，静静地安放在供台上。幽寂的院里，几株文冠花兀自开得绚丽灿烂、洁白如云，花朵在午后的斜阳里纤毫毕现、精致而美丽。那是前几年根据舅舅的愿望栽植的，寓意着后辈能有更好的前程。
舅舅本一乡野草民，一生却多难而精彩。上世纪50年代初，舅舅生在昌潍平原一个极小的村落。这个村子曾经人才辈出。外公是村里的领头人，有着极高的威望。少年的舅舅本是家族的骄傲，天资聪颖而学业出众，身体健硕且相貌堂堂，是四里八乡难得的青年才俊。我的母亲年长他几岁，每每忆起都是一声叹息，“你舅站在学校的高台上，一操场的学生，都要听他的口令，立正、稍息、齐步走——”
许是天妒英才、造化弄人，命运在舅舅18岁的那年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折。麦收时节，舅舅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夜晚却在野地的麦堆上睡了过去。一宿的潮气和寒冷，让舅舅的双腿失去了知觉。第二天，舅舅发现自己已无法站起。因为当时的贫困和落后的医疗，舅舅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
无法站立的舅舅从此几乎闭门不出，谁又能理解，一个才华横溢前程锦绣的人突然不能站立的痛苦？然而真正的强者，总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凭借勤奋、坚韧和聪明，用知识再一次改写和战胜了命运。
我不清楚，舅舅是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从苦难中走出来，并从此认准和走上了自学中医的路子。一个闭门不出的人，连一天医学院的门也没有进过，仅有的交流途径只有函授。我也一直难以想象，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人，是怎么在没人辅导的情况下，读懂那些枯燥而又难懂的中医经典。他唯一能有的，只剩下勤奋和坚持。时至今日，我依然会常常想起，北方那些寒冷的冬夜里，舅舅房间里昏暗的油灯和摇曳在旧窗纸上的剪影。“路漫漫其修远兮”，对舅舅来说，这条路的艰辛超乎想象。
有志者，事竟成。这话用在舅舅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天资聪颖的舅舅终于对医道融会贯通，并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中医。精湛的医术引来口口相传，也收获了赞誉一片、锦旗无数，其事迹甚至登上了潍坊市级传媒。他的病号遍及全省，邻近省份也有人慕名而来。尤其是近几年，舅舅的医术更加声名远播，小小的乡村整日车水马龙，最后不得不限号看病。即便如此，为求一诊号，常有病人子夜便前来排队。舅舅也不得不披星戴月、殚精竭虑。行动不便的他为了节省时间，甚至一天也喝不上几口水，以至于疲惫不堪，终至酿成大祸。
舅舅一生才识过人，虽是足不出户，却学问渊博，秀才知晓天下事。邻居乡亲有什么烦心事，好多人喜欢找他聊聊。他一生简朴，从不愿麻烦别人，却始终乐于助人，人缘极佳。前年修路，要在村口立一块景观石，舅舅慷慨解囊，独自承担了所有费用。如今，斯人虽已逝，耸立的石头却成了舅舅反哺社会的豪义见证。舅舅去世后，四邻八乡登门慰问的乡亲故友络绎不绝，一个村民特意走来告诉我，“你舅真给咱村里办了不少事，救了不少急！”
舅舅的院子与众不同，种了好多乡里人只从书里听说的何首乌、文冠、杜仲等树木药材。在清凉的夏夜，少年时代的我们会聚在院子里，听他讲不知哪里看来的妖怪故事。树影斑驳的小院里，弥漫着草木的醇香，空灵的月光在枝叶间闪展腾挪，白亮的井水跳跃着流过小小的菜地，你甚至能听见茼蒿欢快生长的细微声响。
送别舅舅是用故乡最传统的仪式。黄昏已近，红日低垂。一阵西风卷过，烈焰腾空而起，纸马纸车转瞬间消失在翻滚的火舌中。劳累一生的舅舅终于摆脱了凡尘的羁绊，可以从容安息。西行路上，愿你从此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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