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闲话中国小说

半岛都市报 2019-04-27 01:00 大字

阿城

《闲话闲说》

作者:阿城

出版社:理想国|上海三联出版社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啰嗦,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表。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春秋笔法”,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一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后来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哪里写得过他?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蹚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皮簧初起时,因为来路乡野,演唱起来草莽木直,剧目基本来自世俗小说中演义传奇武侠一类,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没有“言情”戏,倒是河北“蹦蹦戏”也就是现在大陆称呼的“评剧”原来多有调情的戏。百五十年间,多位京剧大师搜寻学问,终于成就了一个痴迷世俗的大剧种。例如梅兰芳成为红角儿后,齐如山先生点拨他学昆腔戏的舞蹈,才有京剧中纯舞蹈的祝寿戏《天女散花》。

此前燕赵一带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为被京剧逐出“中心话语”,不服这口气,年年要与京剧打擂台比试高低,输赢由最后各自台前的俗众多寡为凭。

我姥姥家是冀中,秋凉灌冬麦,夜色中可听到农民唱梆子,血脉踊动,声遏霜露,女子唱起来亦是苍凉激越,古称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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