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家 宫 阙
□王若冰
我总觉得,汉江和大汉帝国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
公元前二0七年八月,刘邦率十万大军沿秦楚古道翻越秦岭,率先攻进秦国都城咸阳的关键性战役——武关之战就发生在汉江支流丹江北岸的武关城。第二年,刘邦鸿门宴上死里逃生,被项羽流放到在刘邦看来尚为洪荒之地的汉中时,本已心灰意冷,感觉政治生命走到了尽头。让刘邦和项羽都没有料到的是,秦岭护卫、汉水环绕的汉中,却成了他东山再起的福地,大汉帝国诞生的摇篮。
原本,鸿门宴上项羽留刘邦一条性命,一是为了在各路诸侯面前表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二是试图将刘邦圈禁在莽莽秦岭隔阻的汉水之滨以彻底捏断刘邦称王称霸的念头。然而,连刘邦自己都没有料到的是,这次因祸得福的贬谪流放,竟成为他人生的重大拐点。
奉楚怀王之命率兵西征灭秦之前,刘邦对汉中、汉水知之甚少,更不曾有过君临天下的奢望。然而,作为秦末战争卓越的战略家,刘邦的军事才华和领袖风范,在西征之战转向秦楚古道后步步为营、所向披靡的战斗中,已经凸现出来。
前一年十月,刘邦受楚怀王之命发起的西征之战,一开始并不顺利。从徐州举起西征大旗起,西征军先是两攻昌邑不克,接着进攻开封、洛阳连连受挫,刘邦由函谷关挺进关中的希望化为泡影,无奈之下,不得不听从张良建议,调头南下,进入有唐白河流入汉江被称为“商於古道”的秦楚古道沟通武关的南阳,再图他谋。令人不解的是,调整战略方向后,刘邦的西征之战一夜之间竟变得顺风顺水,先是在河南平顶山附近大败守卫南阳的秦军,占领南阳郡,随后又未损一兵一卒降取宛城,取得西征开始以来罕有的全胜战果。接下来,刘邦十万西征大军逆汉江支流丹江而上,沿秦楚古道过关斩将势如破竹,一路从南阳、丹江、淅川、内乡、西峡、武关挥戈北上,再从蓝田翻越秦岭挺进关中,不费吹灰之力攻陷秦国都城咸阳,把项羽甩到了函谷关外。
面对这段历史,我总在想,自秦二世七月听从陈恢谏言招降南阳郡守、攻克南阳后,刘邦入关灭秦之战之所以无敌不败、无城不克,除了其知人善任、善于纳谏的个性外,丹江流域秦楚古道山重水复、防守空虚的地利优势,会不会也是让刘邦一路凯歌的因素呢?
一千八百多年前,从中国历史上那场著名饭局鸿门宴上死里逃生的刘邦就任汉王后,在汉中待的时间并不长,从早春四月到八月仲秋,仅四个月而已。在《史记》记述里我们看到,刘邦在汉中这四个月只做了三件事:一是听从张良建议,烧毁从关中越秦岭到汉中最便捷的通道——褒斜道五百里栈道;二是拜韩信为大将军;第三件事就是刘邦又一次充满冒险意味的豪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然而,就是这短短四个月,有秦岭巴山南北护卫、有滔滔汉水奔流而过的汉中,不仅给了刘邦疗伤的机会,也让刘邦和他的幕僚有足够时间审视时局变化,为东山再起运筹帷幄。就任汉中王四个月后,刘邦遵从韩信意见,派人修复此前被他烧毁的褒斜栈道,自己则率兵从故道经大散关再度攻入关中。刘邦与汉水为伴四个月的所作所为,以及汉中、汉水与呼之欲出的大汉帝国之间的神秘关系,注定成为此后几千年刘邦和大汉帝国研究者无法绕开的话题。
刘邦率军挺进关中后,再没有回过汉中。但从楚汉战争结束后刘邦不假思索地以陪伴他度过四个月人生低谷的汉水命名自己创建的王朝可以看出,汉中、汉水在他内心深处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不仅如此,刘邦称帝后先将排除异己的利刃砍向异姓王,随后又为巩固刘姓江山将全国三十九个郡封给刘姓藩王,仅有十五个郡由中央统治,西汉“帝业所兴”之地汉中便是这十五个中央直属郡之一。对于养育了汉家发祥地的汉中、汉水,历代西汉帝王也将其视为大汉江山至尊无上的护佑者。此前,秦始皇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当时叫作沔水的汉江,已经列入朝廷每年必须主持祭祀的名山大川之一。汉文帝即位后,下诏再次提升黄河、湫渊和汉水祭祀规格,要求对包括汉江、黄河、湫渊在内的三条河流祭祀用品,在原有标准基础上再增加一对玉璧。祭祀汉江的地点,仍在汉中。
汉江和汉中在西汉统治者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我不知道刘邦在汉中时是否有时间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宫馆,但在汉中,人们众口一词地指认现在汉中市博物馆所在的古汉台,是刘邦当年做汉王时的行宫。不过,刘邦率军从大散关挺进关中时,将萧何留在汉中专门负责为军队筹集粮饷倒是不争的事实。《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高祖元年春,沛公为汉王,之南镇,秋,还定雍,丞相萧何守汉中。”那时候的汉中郡治所在南郑,经过秦代开发的汉中,已经是秦岭巴山之间罕有的物阜民丰之地,汉水浇灌的稻米、秦岭巴山丰饶的物产,使包括汉中在内的巴蜀之地成为刘邦平定三秦的大后方。从史料对刘邦率军东征时汉江上“蜀汉之粟万船而下”的描述可以看出,汉江、汉中不仅是刘邦创建大汉江山的起点,也是他创建西汉帝国最可靠的战略大本营。
从汉中向东,汉江两岸随处可见刘邦、刘秀、刘备这三位与刘汉江山起落沉浮息息相关的关键性人物留下的遗迹。垓下之战项羽自刎,乌江这年二月,刘邦登上皇位,并于第二年开始论功行赏、分封功臣。这场纷争频发、分分停停的封赏活动持续了六年之久,直到公元前一九五年才尘埃落定。刘邦先后共分封了一百三十七位为创建西汉王朝立下功勋的功臣,其中有八十四位不是刘邦虎落平川时追随他流落汉中的患难臣子,就是刘邦汉中起事时与他并肩战斗、为催生西汉帝国创建过奇功的汉中本土将士。
汉平帝死后,西汉王朝送终者王莽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逼迫汉成帝刘骜生母王政君交出玉玺,以刘婴禅让帝位的名义攫取皇位,改国号为新——被胡适称为一千九百年以前第一位“社会主义皇帝”的王莽即位。至此,自高祖刘邦即位后享国二百一十年、历经十二位皇帝的西汉王朝皇权旁落、大厦倾覆。然而,大汉江山和悠悠汉水之间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就在王莽窃取皇位、改朝换代并试图恢复周朝制度、推行新政时,一股涌动不息的暗流正在汉水两岸悄然集结、奔涌。这暗流的策动者,是刘汉王室遗脉、西汉长沙定王刘发后裔、南阳郡刘演和其弟刘秀,他们借助绿林军举旗起义的唯一目的就是推翻王莽政权,光复汉室。
后来成为东汉开国皇帝的刘秀,在唐白河入汉江处的湖北枣阳骑牛起事时,疏财仗义的兄长刘演,已经为他笼络起一支以南阳刘氏子弟为骨干的舂陵军。尽管刘秀兄弟光复汉室的大业一开始不得不借助绿林军势力,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刘秀不得不以牛为马,骑着耕牛上战场作战,但如同二百二十年前刘邦被贬汉中却于山穷水尽之际涅槃重生一样,仍旧是以汉江为起点,刘秀带领的舂陵军与绿林军并肩战斗,仅用了两年时间就让窃国者王莽创建的新朝土崩瓦解,刘汉政权绝处逢生。
到了东汉末年,在那场经后世小说家施耐庵演绎、中国人妇孺皆知的群雄争霸斗争中,自诩为汉景帝皇孙、刘汉皇室后裔的刘备能够独霸一方、重树刘汉江山大旗的优势,一开始并不明显。然而,阳平关之战刘备击溃曹军,结束刘备和曹操之间持续近两年的汉中之战后,刘备不仅全面控制了汉中,还乘胜出击,派刘封、孟达顺江东下,攻下包括今陕西安康、湖北竹山、房县在内的魏兴、上庸、新城东三郡,整个汉水上游地区悉归刘备麾下。以汉中为根据地,以巴蜀、广汉、犍为为疆域的蜀汉政权呼之欲出。也是这一年,五十九岁的刘备在勉县勉阳镇旧州铺村“设坛场,陈兵列阵,群臣陪位,读奏讫,御王冠于先主”,自立为汉中王,古老汉水再一次担当起了续写刘汉江山最后一息血脉的重任。
从丹江口紧贴武当山进入老河口、谷城,低矮的丘陵、岗地和山地代替了绵延起伏的群山和纵横交织的峡谷,江面渐趋开阔,江水也放缓了脚步,一路上被高山峡谷挟制的汉江,即将开启在辽阔的江汉平原信马由缰、舒缓漫流的旅程。
丹江口水库截流,并没有减缓古老汉江的浩荡之势。自河南南阳南下的唐白河,从陕西安康大巴山而来的堵河,发源于湖北保康、房县、神龙架崇山峻岭的南河、北河、蛮河,携带众多山河小溪,在老河口、谷城一带纷纷汇入在海拔愈来愈低、地势愈来愈平缓的江汉平原西部边缘漫流的汉江,更加密集的阔叶林和面积愈来愈辽阔的稻田出现的时候,柔曼如青色绸绢的汉江与一座至今城墙屹立、古风悠扬的千古名城襄阳相遇了。
几年前我自驾车从杭州到武汉逆汉江而上,经天门、京山、钟祥、宜城到襄阳时已临近黄昏。唐白河与自老河口、谷城滚滚东流的汉江在襄阳古城相汇。碧翠清澈的江水从襄阳古城东、北、南面环绕婉流,将一座城垣高矗、城垛森然的千年古城背影,倒映在清水碧流、波澜不兴的江面上。
汉江穿城而过的襄阳城,是汉江流域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战国时期,扼制汉江天堑的襄阳是楚国北部军政重邑;在决定汉家生死存亡的三国时期,归属古荆州的襄阳更是魏、蜀、吴三军逐鹿争夺的战场。让历代襄阳要塞攻占者慨叹不已的是,三面临江的地理优势,不仅让城池坚固、攻守兼备的襄阳城从来都坚不可摧,还成就了“铁打的襄阳城”美名。从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一九二年)孙坚攻襄阳中矢身亡到魏正始二年(公元二四一年),魏、蜀、吴先后发动的连续不断进攻襄阳城的战斗,往往损兵折将无一成功,其中最著名的战例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关羽率兵进攻襄阳和樊城时不仅全军覆没,蜀汉一代战将、忠勇之士楷模关羽也身死汉水之滨,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一出悲天恸地的“败走麦城”悲剧。
在汉江中游,有两处与刘备重振汉室、创建蜀汉政权至关重要的历史遗迹,它们是卧龙岗和古隆中。这两处历史故迹,都与蜀汉丞相诸葛亮有关。卧龙岗在汉江北岸,河南南阳市城西唐白河的支流白河之滨,古隆中则是汉江南岸湖北襄阳市襄城区一处山峦叠翠、溪水潺流、林篁幽邃、蔚然深秀的幽雅之地。诸葛亮出山前隐居田园、躬耕陇亩,在刘备三顾茅庐下出山,以毕生精力辅佐刘备创建蜀汉政权,由于记录刘备与诸葛亮三次谈话内容的文章名为《隆中对》,诸葛亮当年躬耕陇亩之地到底在南阳卧龙岗还是在襄阳古隆中的争论,至今余音未止。
二00四年考察秦岭,十年后从汉口逆汉江西行考察汉江,我先后两次到过南阳卧龙岗。二0一四年八月到襄阳的第二天,一清早,我从樊城区穿过汉江大桥,拜访了襄阳城西群山环拱中的古隆中。
让古隆中拥有如《三国演义》所描述的“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鹤相亲,松篁交”幽雅之境的山,当地人称之为西山。穿过古木苍翠的山林往北,没有走多远,就是一江碧流的汉江;往南,则可以从湖北南漳进入神农架密林深处。两山夹峙的山谷之中,是一派清流漫流的平坦谷地。古隆中的幽雅深秀与河南南阳卧龙岗山水相依、岗峦起伏、迂回曲折的自然景观让我觉得,这两个地方都不愧为古代高士离群隐居的绝佳之地。所以在当天的考察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襄阳古隆中和南阳卧龙岗相去不远,而且紧邻汉江,或许诸葛亮当年曾分别在这两个地方都躬耕隐居过。”
不知襄阳和南阳有关诸葛亮躬耕陇亩归属地争论的最终结果如何,有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一千八百多年前,刘备和诸葛亮在汉江之滨的相遇,不仅标志着汉灵帝驾崩后华夏大地持续多年的豪强割据、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局面即将结束,以《隆中对》诞生和诸葛亮加入刘备阵营为标志,由刘备指导的重续刘汉血脉的蜀汉政权,也在亘古奔流的汉水涛声里开始萌芽孕育、破茧重生。公元二一九年,曹操与刘备为争夺汉中发动的汉水之战以曹操溃败而告终,刘备在勉县称汉中王的时候,包括湖北竹山在内的汉江上游大部分地区,已经成为他创建蜀汉政权最为稳固的根据地,直到后来蜀汉政权在成都诞生后诸葛亮拼死一搏的五次北伐运兵路线,有四次还是选择了古汉水上游故道——西汉水流域,从天水、陇南翻秦岭北上。第五次北伐,诸葛亮放弃汉水,选择了翻秦岭、挥师渭水的作战策略,然而,让诸葛亮和后世历史的书写者都意想不到的是,渭河天堑不仅没有成就诸葛亮匡扶汉室、统一中原的梦想,渭河南岸的五丈原还成为古今罕有之贤臣诸葛亮生命终极之地。兴起于汉水流域且云起云落都与汉水潮起潮落息息相关的蜀汉政权,也由此开始迅疾退出与曹魏逐鹿中原的历史舞台,成为偏居西南一隅的地方政权。
远离了汉水粼粼波光照耀,没有了千回百转的汉水滋养护佑,从刘邦自汉中出发创建大汉帝国到诸葛亮死后蜀汉怀帝刘禅降魏,前后延续四百多年,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空前绝响的汉家宫阙从此黯然失色,最终归于沉寂。然而,古老汉江依然带着她刻骨铭心的记忆,在中国大陆腹地不舍昼夜地奔流。由于汉江和她所孕育的大汉王朝,每一个中国人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就将一个古老的汉字铭记于心。这个字既是一条江流和一个王朝的名字,也是一个民族的称谓。
这个字,就是因古汉水而生的“汉”字。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9月号。原标题《汉江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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