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刘贺的情调生活
本报记者刘虹文/图
通常情况下，了解历史有两个途径，一是根据史料，一是根据文物。史料和文物之间如能相互印证，就可对一段历史了解个大概。然而有些时候，文物呈现的东西，使得史料记载的故事越发扑朔迷离。
对于漫长岁月而言，大多人的故事，不过平凡如微尘，跌入历史的尘埃，无处可寻。如果不是近年考古界热炒的“惊世大发现”，我们很难会追溯2000多年前的岁月，翻捡一片枯叶那样，去翻捡一段旧事，从依稀的脉络，辨析其生命轨迹。尤其对于废帝而言，较之于有着开国建邦，开辟盛世，卓越贡献的帝王来说，废帝的“倒霉”人生，显得过于灰暗，甚至是一个王朝的耻辱，羞于再提。
然而，历史总在不可能中制造可能。随“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的青铜器、金银器、玉器、竹简、木牍等各类珍贵文物达1万多件，刷新中国汉墓考古史，随着惊世财富，不断从陈腐的泥土里搬出，那段被掩埋的岁月，短促而曲折的人生，也重现世人面前，令人唏嘘。
这就是我去南昌时，一定要去江西省博物馆看一眼这位废帝的、也是庸常心态下的唯一理由。
用当代通常评判男人美好年华的话“男人四十一枝花”，33岁，正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然而对于海昏侯刘贺来说，他的花未及开放，便在险恶的政治斗争的冷风凄雨里，零落成一串冰凉的省略号。
刘贺是汉武帝刘彻的孙子，其祖母就是那个“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让汉武帝念念不忘的李夫人。李夫人的父母兄弟都精通音乐，是以乐舞为职业的艺人。尤其她的哥哥李延年，擅长音乐歌舞，受到汉武帝的喜爱，才有把自己的妹妹，推荐给皇帝的机会。从此，一人升天，仙及鸡犬。
用现在高大上的说法，李家应是“音乐世家”，李夫人不光色美，艺术造诣也极高。不光艺术造诣极高，还冰雪聪明。以至于病入膏肓，形如枯木，还有着“以美色事人者，色衰则爱意松懈，爱懈则恩义断绝”的清醒认识，让她的家族在她死后，依然安享无限荣耀。
由此可见，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刘贺打小不仅得到皇帝爷爷的庇护，娇生惯养，还饱受艺术熏陶，有深厚艺术修养，至少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这一点从博物馆展出的文物里足以证明。
展馆里，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刚进门那一排从大到小，十四个金光闪闪，工艺精美的青铜钮钟。除此之外，还有青铜甬钟，编磬、琴、瑟、排箫、笙等。对于一个爱音乐，爱生活的人来说，这些乐器，是他用以陶冶情操和炫技的必备武器。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只出生于这样一个“音乐世家”，有着长辈们的光环照耀，搁在当代，无需再费多少力气，就能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音乐家，或者歌星，仅出场费一项，足够步入富豪行列，各种奢侈的物质生活照样能得到极大满足。
然而，不幸生在帝王家。天生含着的金钥匙，并不能开启所有通往坦途的大门。他的父亲刘髆是汉武帝的第五个儿子，公元前97年，刘髆受封“昌邑王”，10年后，刘髆去世，年仅4岁的独子刘贺承嗣王位，成为第二任“昌邑王”。
如果命运就这样安排，那么刘贺守着今山东省巨野县大谢集镇的土地，依然能活出个人模人样来，至少日子过得很滋润，无需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与其说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不如说是霍光和他开了个玩笑。
霍光是西汉著名权臣，他的一生，立过两个皇帝，废过一个皇帝。他是大名鼎鼎的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早年受兄长提携，有了参军谋事的机会，后来做了汉武帝的贴身保镖，深得皇上信任。汉武帝七十多岁娶了个小老婆，生了个小儿子钩弋子。公元前87年，汉武帝立钩弋子为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昭帝。汉武帝死前，委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重任，霍光成了“托孤”大臣。
汉昭帝继位时年仅8岁，朝中诸事皆由霍光打理。从此，霍光掌握了政府的最高权力。
公元前74年，汉昭帝病逝，年仅21岁。这一年，刘贺18岁。因汉昭帝无子嗣，18岁的刘贺，在霍光操纵下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18岁，是一个人从青春迈向成熟的转折点。刘贺在这个转折点上，却受到命运的捉弄，继位27天被废，从此过着软禁的生活，连原来的王位都丢掉。一个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便经历了人生从巅峰跌入低谷。很难想象，刚刚打开的风帆，遭遇台风沉没的一刹那，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
史册中当然不会记录一个废帝悲哀的心境，只记录下他当皇帝的斑斑劣迹“荒淫迷惑，失帝王礼仪，乱汉制度”，27天干了1127件坏事。我们可以计算一下，用1127件坏事除以27天，平均每天要干42件坏事。用我们现在的作息时间，每天除过八小时睡眠，外加一日三餐，穿衣洗浴耗掉五小时，其余时间，平均每小时要干三件到四件坏事才能填满那些空白。想想，每小时要干这么多坏事，并且持续27天不疲惫，想来是一件大工程，即使搁在今天这种生活节奏，也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不光需要肉体去执行，还需要脑子不停旋转，接下来，该干些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坏事呢？
然而，史料就是那么明明白白地记载着，1127件，不是一千余件，也不是1120件，精确到个位数7，这数据是怎么扳着指头数出来的呢？就连后来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怀疑过这一数据的真实性。
刘贺被废的同年7月，霍光将流落民间的刘询迎回继位，这就是汉宣帝。汉宣帝继位时17岁，霍光继续把持朝政，直到公元前68年，霍光病死。从公元前87年到公元前68年，霍光这一握便是十九年。
我们不妨看一下刘询的个人经历。他还在襁褓中，便受“巫蛊之祸”牵连下狱，后被祖母史家收养，直到汉武帝下诏掖庭养视，宗室地位才得到法律认可。凤凰下架不如鸡，尽管他是皇孙，但在霍光迎接他继位之前，也不过是一个流落民间，尝尽世间苦难的少年而已。
事实上刘询在当时，不符合立帝三要素“立长，立嫡，立才”的任何一个要素，那么在汉武帝众多孙子辈中，霍光为什么会选中刘询？这里面的意思很值得玩味。想想看，一个能立皇帝，又能废皇帝的人，权力有多大，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也许只是历史没有给他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自古不论是外戚篡权，权臣专权，宦官把权，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觊觎的人多了，不乏前赴后继之人。一个人，手握重权，最怕失去的就是权力。对于霍光来说，相比养尊处优，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刘贺，也许民间长大的刘询更好控制。
一言不合就翻脸，对于霍光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立你，就能废你。这之间只需一个“合理”的借口。
十年后，刘贺29岁，霍光已死。汉宣帝觉得刘贺已不足忌惮，便下诏封刘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封地在南国江西。
“海”古汉语中指湖，“昏”字的本义就是黄昏，“海昏”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湖西”，指鄱阳湖西面地区。根据地方志记载，海昏县包括今江西省永修、武宁、靖安、安义和奉新5个县。而海昏国只是海昏县里的一个侯国而已。对于刘贺来说，“海昏侯”是西汉时期封的一个爵位，他不幸成为第一代海昏侯，而这个身份也成为他人生最后的身份。
现在，我们回头看看江西省博物馆海昏侯展厅，展出的那些文物。除了乐器之外，还有大量精美玉器，玉璧，玉环，玉饰，金镶玉，铜镶玉，佩剑饰玉，多不胜数。可以想见，刘贺生前，有多么喜欢玉器。古人戴玉是有讲究的，在古代，玉被誉为君子的象征，代表着仁、义、智、勇、洁。据说刘贺当皇帝时，曾把宫中玉器慷慨赏给随从，目的是让他们有玉一样的品质。即使被废的十年中，仍然讲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海昏侯墓，出土了许多竹简、木牍，在那些竹简中还发现《论语》，可见刘贺生前，并非史料记载的那样“不学无术”，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当然，还有大量金器，很多人怀疑刘贺有着奢靡的生活，然而金器上写有“臣贺”字样，这些奢侈之物，都是进贡给皇帝的。
展馆还展出大量炊具，酒具，食盒。无酒不畅，无肉不欢，想来刘贺也是一个吃货。尤其海昏侯墓内棺进入后期清理阶段时，考古人员在他腹部发现未消化的“香瓜子”，足以奠定他的吃货地位。
也许我必须提示一下，整个展厅，只有一把青铜剑。是否能以为这是一位尚文不尚武的哥们？
关于刘贺的死因，学界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是抑郁而终，有人认为是身体原因。现在我们不关注他如何死的，根据展出文物，大致可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爱歌舞，爱读书，爱玉器，爱饮酒，爱美食。如果排除他27天的帝王身份，搁在今天，他分明就是一个有着小资情调的年轻人。
刘贺，只是按自己的意愿努力生活的人。他生前，大约只想把日子过得更细致，更有味道一些罢了。
然而，历史不容许他的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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