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逆行之花
刘学刚
世间若无樱花艳
每每想起同来的护士晓霞和儿子聊天的情景,艳妮的嘴角就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意在生长。起初有小酒窝儿那么大,慢慢地,水波一般一漾一漾地散开,艳妮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艳妮和晓霞在同一所医院工作,鲁中平原一座小城的市立医院,呼吸内科。2月初,接到当地卫健局组建援助湖北医疗队的通知后,艳妮第一个报了名,没有和任何人商议,一副非去不可、舍我其谁的架势。来湖北武穴后的每一天,艳妮脱下厚重的防护服打开手机短信,父母敲下的字成群结队地往她的眼窝儿里钻,钻得眼圈儿都热了。和她并肩战斗的晓霞始终没有告诉幼儿,她在病毒肆虐的湖北拼命。一天晚上,晓霞和幼儿视频:妈妈在打怪兽呢,等妈妈打跑了怪兽,再回家陪你玩。晓霞这样说的时候,就有许多勇气从腰杆里呼呼呼地往上蹿,一种与新冠病毒搏斗的使命感燃烧着她的心。艳妮也在心里种了一个大决心:打跑新冠病毒这个大怪兽。鲁大壮,艳妮时常念叨这个名字,山东援助湖北医疗队队员共同的名字。湖北人说话尾音冗长,他们喊山东人为鲁大壮,听上去有一种绵厚香醇的热干面的味道。
山东对口支援的城市是黄冈。艳妮所在的援助湖北医疗队进驻的武穴市第一人民医院尚在建设之中,现有医疗条件可想而知,犹如一棵在寒风中站立的樱花树,伸出的枝条空荡荡。艳妮和她的战友们来了。她们在武穴的大地上开白花,散香气,除瘟疫。随同她们而来的,是鲁大壮的故乡人对武穴人结结实实的疼惜:艳妮所在的医院捐赠帽子、防护衣、防化服、手术衣、N95口罩以及对乙酰胺基酚片、氨酚伪麻片等药品。武穴的这个春天和往年不一样。樱花树枝枝颤颤,花瓣儿累累叠叠。有一种白樱花开得异常美丽,在医院走廊,在隔离病房,春风走街串巷,把开花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武穴人。
树上一朵樱花,温暖万户千家。艳妮在她的护士日记里不只一次写到樱花,写一种花朵在心尖上颤悠悠开放的美与好。三十出头的她,有着一张水蜜桃一般饱满而圆润的脸。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用口罩、护目镜、防护服不停地挤压揉搓这张好看的脸,变成一个皱褶密布的核桃。这个过程长达十几个小时。
护士还有一个名字,叫消杀工,听上去像战地工兵。进入战场之前,艳妮有条不紊地穿戴着防护装备:戴帽子口罩,戴第一层手套；穿一层防化服,再戴手套；又一层防护服,第三次戴手套；鞋套穿了厚厚的六层。对着镜子整理护目镜的时候,艳妮被自己的憨样儿逗乐了:活脱脱一个胖胖的大南瓜,熟了一圈儿。在我们看来,背着二十公斤消毒液的她更有奥特曼的形象,厚厚的铠甲,长长的利剑。闷热,笨重,消杀了几个隔离病房,艳妮全身是汗。这些汗,先是像无数的小虫子,咬得她全身发痒。有一些汗变成黏稠的糨糊,把内衣黏在肉上；也有一些汗淌到鞋套里,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雨天的泥泞里挪动。
防护服一天一换,穿脱需要一小时。防护服上写着医护的名字。病人看不清医护人的容貌,但是认得名字。防护服上的名字是活着的,它有根,有茎,它会生新叶,开新花。除了名字,艳妮还变换着不同的书写内容:山东医疗队、安丘市市立医院。还有几次,她写着:我是护士,有事找我。
对于艳妮来说,一名56岁女性患者的康复出院,是她在武穴的春天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像樱花,遭受风霜,又沐浴春阳,终于繁花如雪,这样的盛开给人的喜悦是长久的。患者入院之初,几天的体温都在38.5℃以上,病情严重,饮食无几,导致心病更重。医疗组调理方案,加入维生素C和维生素B6等能量组,再加入蛋白、甲泼尼龙、复方氯化钠。中医专门调配的中药,放进她的饮食里,艳妮就像一位乡村母亲哄孩子吃打虫糖那样,陪着她吃好每一口饭。一个好的护士也是心理咨询师。艳妮和她聊天,患者一开口就问:我能好吗?我怎么没有劲?我还有救吗?耐心解答了新冠肺炎问题之后,艳妮巧妙地转移话题,聊她的子女,聊湖北樱花,聊热干面。患者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春日破冰的河流,哗啦哗啦淌个不停。子女、樱花、热干面,是她生命中贴心贴肺的东西,是她呼吸着的空气里的氧。而八段锦则是她身体的解放,美的解放,信心的解放。病情一有好转,艳妮就带她在隔离病房里练习八段锦。在一招一式的沉浸中,患者的身体越来越有力量了。
这位患者出院的时候,与艳妮相约:明年一起看湖北的樱花,一起吃热干面。
今日出门春已半,樱花如霰晓莺啼。是明朝人的诗吧。这个春天,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与亲人隔离,与春天隔离。我们中的你我他,或治愈出院,或凯旋返乡,或解禁出门,春已半,樱花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冰霰一般闪闪发光,黄鹂鸟在樱花树上唱着春天的美丽歌谣。
枣花至小能成实
2020年初春的一个上午,鲁中平原的一座小城,金灿灿的阳光写满援助湖北医疗队队员的脸庞。出征仪式很简短,但被人们动情的回忆无限地拉长了,比长长的春天还长。战士们身穿红色战袍,整齐地站在蛋黄色的阳光里。人们的目光像蝴蝶一样落在他们的战袍上,落在他们捧着的鲜花上。最右边的那位女护士,个子最矮,身材苗条,齐耳短发让她的瓜子脸更显小巧,看上去口罩特别大,抱着的鲜花花瓣也特别大,特别娇艳。她,是晓霞,这座城市一所市立医院呼吸内科护士。如同春水灌注等待起身的麦苗,有句话用在这里,尤为合适:只是因为你需要,而我刚好专业。许多天以后,作为战疫英雄,她的名字被湖北武穴人深刻铭记,并以书法的形式艺术地呈现她的崇高之美:“晓过千山迎齐鲁仁术仁心医护援吾乡,霞来万里助黄广同心同德民众战病毒。”
许多人是通过电视、网络等媒介认识晓霞的。他们的许多目光变成大的敬佩,也有少许目光变成一些小担心:这个小巧玲珑的女生,扛得动那些不可预知的艰难吗?那个离开家乡和亲人的早晨,行囊早已准备就绪的晓霞,在朋友圈发了短短的一行文字:小肩膀扛大任,定不辱使命,平安回来。这是她一个人的出征仪式,美丽而坚韧,就像花瓣儿咬破花苞,在料峭春寒里打开的笑容。
这个春天,许多人自觉地与窗外的绿叶红花隔离,宅家战疫,守后方。作为驰援湖北的一员,在武穴的许多天里,晓霞不只一次想起老家的红枣树,想起《红枣树》这首歌:“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枣树花香开满枝头。”枣树开小黄花,和黄豆一般大小,可结出的枣又红又大,又香又甜,人们都叫它大红枣。想到大红枣,晓霞看了一眼医院心愿墙上她写的心愿。结束紧急的战前防护培训,到达武穴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的第一天,晓霞在医院绿色的心愿墙上郑重写下了她的心愿:和病人在病房内共同作战,在病房外摘下口罩,握手寒暄。
做一朵小小的枣花,多好。晓霞对自己说。杏花桃花梨花落尽了,枣花才羞答答地开,开在绿叶下,如同被口罩、护目镜、防护服遮护着的她。她觉得,她口罩后面的每一次微笑都像枣花开放。微笑一朵朵开放的她像是一棵枣树,用心地把所有的语言变成芬芳,所有的动作变成温暖。
就像灰褐色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晓霞和她的战友们都穿着一样的白色战袍,从一个病房赶赴另一个病房,他们凭借着防护服上的名字相认。在这样的群体中,晓霞1米50的小个子更容易辨认。她小巧玲珑的身材被三层防护服包裹成小熊猫的样子,看上去可爱至极。因为熟悉,患者们对晓霞的亲切感和信任感与日俱增。
早上8时,晓霞抱着盒饭推开病房的门,病人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给病人分饭,倒开水,然后打针,换药,接着是连续的测量:体温、脉搏、血压、血氧饱和度,监控呼吸,细致地书写护理记录。几个特殊时间节点的护理尤为重要:餐前餐后测血糖,餐前打胰岛素,睡前发口服药。其中,给病人打针这项平日驾轻就熟的技能,在新冠肺炎隔离病房操作起来难度极大。戴着三层手套,晓霞觉得,她的手和小小注射器生分了许多,恍若又回到护理实习生的青涩时光。新冠肺炎老年患者居多,他们血管弹性差,静脉穿刺有难度；皮肤松弛,针头不易固定。护目镜短缺,消毒后继续使用,含氯消毒剂对眼部的刺激以及护目镜的挤压,让晓霞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肿,脸部有深深的红色压痕。对扎针尤为不利的是雾气集聚在护目镜的镜片上,视线一片模糊,血管难于找到。聪慧灵巧的晓霞找到了解决办法,在镜片内侧涂一些洗手液,再就是工作前不喝水,下班多补水。她把她的经验分享给战友们时,说到不喝水,晓霞忽然想到了一部叫《上甘岭》的老电影,内心陡然升起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顽强战斗,不胜不归。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疫中,战士们面对新冠病毒,英勇无畏；面对确诊患者,柔情似水。湖北话语速快,晓霞有时听不明白。有一对老年夫妇均为新冠肺炎确诊患者,住同一间病房(疑似病人单人单间)。入院第一天,女患者热情,嘴里嘟囔着什么,直到一小袋花生塞到晓霞的手里,她才明白,大娘请她吃花生。男患者性子倔,氧气不吸,觉得自己扛得住。护士之外,晓霞还是心理医生。她亲和的肢体语言和蓝色留言板上汉字的暖流,融化了男患者的执拗。
“大爷,必须吸氧气,这样好得快。”
“大爷,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大爷,您咳嗽好点了吗?”
“大爷,您想吃什么?我们给您做。”
“大爷,配合我们治疗,您会好起来的。”
鲁鄂情深深如海,这海是用善的小水滴汇聚而成。经过精心治疗,这对老年夫妇康复出院。
暮春三月,山东对口援助的黄冈五县(市)确诊患者、疑似患者等“四类人员”实现全部清零。晓霞和她的战友们所奋战的武穴市第一人民医院,确诊患者全部治愈出院,无一例死亡,他们交出了一份完美的“黄冈答卷”。
让我们记住她们吧!艳妮,名王艳妮。晓霞,名宋晓霞。两人都是山东省安丘市市立医院呼吸内科副护士长,同为山东援助湖北医疗队第十批队员,一起于2020年2月12日至3月20日在湖北黄冈武穴第一人民医院参与新冠肺炎救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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