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大喇叭
□ 逄春阶
庚子年正月初二早晨,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正吃着饭呢,前院村的三舅骑着三轮车来看望母亲。放下牛奶,三舅对我说:“外甥,你也甭去看我了,别再客套,快回济南吧,再不走,就堵在村里了。俺庄里大喇叭吆喝半天了。”我说没事吧,话音未落,就听村头上的大喇叭响:“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武汉发生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后统一简称“新冠肺炎”)……”是我本家弟弟、村支书逄春礼在喊,声音很急促。
我愣了一下,这大喇叭声,有多少年没听到了啊,这透着泥土气息的被放大了的声音,亲切地把我沉睡的记忆唤醒。
我童年最早的记忆,除了母亲的呼唤,大概就是大喇叭了。长大后,说话嗓门大,一直搞不清原因,想来想去,是不是受了村头上大喇叭的影响呢?大嗓门原来是大喇叭培养的。
村头那大喇叭绑在高高的杨树杈上,喇叭上面,斜出的树杈上,是一个喜鹊窝。小时候,在喇叭下面听样板戏,瞅着喜鹊窝那黑黑的一团,奇怪喜鹊们也不嫌吵。前几年,我还提起这事儿,母亲说,喜鹊可能耳背。
妻子早早发动起车等着我,我却仰头听着大喇叭喊。其实,我不用仰头,也听得很清楚,我仰头的姿势,是一种习惯。小时听广播,都是把头微微地仰着。妻子紧张地催促:“还没听够?快走!”上了车,我把车窗打开一半,任那大喇叭声钻进车里来。“戴口罩、勤洗手、不串门……”春礼弟弟的普通话有点儿长进。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喇叭是村里的神圣之物,文化标配。村里的大小事项,都由大喇叭来广播。村干部通过大喇叭下发通知、安排工作。春耕、夏锄、秋收、冬藏都要通过大喇叭强调一遍。谁评了先进,谁偷了东西,也要公布几遍。大喇叭能褒也能贬。
大喇叭有个好处,不妨碍干农活,一边干,一边听。我小,不大在意,最关心的是,大喇叭一大早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晚上放电影……”吃过午饭,我就要去浯河边的沙滩上去占地方。
银灰色的大喇叭憨憨地蹲在杨树杈上,倘若是夏天,大喇叭掩映在绿叶丛中,风吹过,露出一点点的银白。大喇叭外形如一朵大大的牵牛花,而我看到牵牛花,也会想到村头的大喇叭。
大喇叭喊的内容随着新时期的到来,也变了。往往是,先听到喇叭“刺啦刺啦”响,接下去放一段茂腔,譬如《小姑贤》或是《赵美蓉观灯》,这是前奏,跟上广播:“大队里进了一批化肥……”广而告之。大喇叭也有了市场意识。
再后来,信息渠道越来越发达,大喇叭很少广播了,大家也就忘了它的存在。它依然在树杈上。偶尔路过,会看到喇叭那银色的口沿上,落了一些白鸟粪。
车过了浯河桥,再过南杨庄、后院、葛家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伴着大喇叭的吆喝,我一下子警觉起来。赶到安丘岳父家,岳父的几个外甥一大早自诸城相州来看望他的舅舅,他们说村里的大喇叭也广播了。本来要在安丘住一晚,吃完午饭,我就急匆匆赶回了济南。
是接地气的大喇叭提醒了我,劝说了我。农村是社会的神经末梢,神经末梢都动起来,那一定是疫情很严重了。
远离农村,宅在济南的家里,被手机控制。网络视频在晒各地大喇叭的声音,各地方言大展览,我听着,忍不住笑。威海农村的村妇委会主任的广播特别有意思。我从微信上看到,她们霸气十足,“硬核”话说得干脆利落,配上独特的胶东口音,幽默风趣。比如文登区侯家镇朱家村妇委会主任娄顺英,在大喇叭里劝解,一开口是“歪(喂)、歪(喂)、歪(喂)!”一声比一声高,传递出防疫的危急气氛,接着开始用非常标准的倪萍那“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的天气预报”口音说:“有些银(人)就是不知道么(什么),这么雪(说),他就是不听,你觉得你就俊不是?村里几个老娘们儿,习惯性地撑饱了,还得出来溜达两圈儿,再串两个门子,都嘚瑟起空了,火都烧到腚了还都不知道上火。有的出来连个口罩都不戴,我看哪,你这么嘚瑟,连棵毛都嘚瑟得没有了!再这样嘚瑟,我就得想办法了,采取措势(施)。”这样的话,村民听得懂、听得进,土而不僻,通而不俗。喇叭声声,看似无情甚至绝情,却是有情的提示,不同角度的表达,有相同暖意。
在农村,老年人多,他们不比年轻人天天刷微博、看微信,缺乏对病毒的认识和警惕,防护意识特别差,但大喇叭天天放抗疫广播,慢慢地,也就听进去了。这是个管用的法子。
跟当支书的这个本家弟弟春礼通电话,他说:“锅锅(哥哥),防疫,大喇叭吃了很大劲,一天广播两遍,早晨一遍,晚上一遍。”春礼守规矩,严格按照社区发的明白纸广播,没有网上那些大喇叭的泼辣,但他能保证每一句话,都送到老百姓的心里。“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什么是新?什么是旧?“大智移云”(大数据、智能机器人、移动互联网、云计算)是新的,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要家喻户晓,大喇叭派上用场了。你说,大喇叭是新是旧呢?
新也好,旧也好,管用最好。新也不一定就好,新冠肺炎还是新的呢?它是恶魔。
支书老弟说:“大喇叭是被动的,是人操控的,它能把人的声音放大,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要紧的是,得管住大喇叭,管住大喇叭,首先得管住自己的嘴巴,让大喇叭在该发声的时候发声。”
童年里的大喇叭,像牵牛花一样,一直在我的心坎里绽放着,它是我乡村记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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