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悠下乡来

我的家乡大路村,位于安丘西部,隶属凌河镇。节假日,在外工作的我经常回到家乡探亲,家乡的变化和乡亲的喜怒哀乐让我感同身受。早就听说安丘京剧团每年都来村里演出,并大受欢迎,但一直无缘亲自观看。2019年11月1日,剧团又来到了我们大路村,这次“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巡回演出”,让我终于有幸欣赏到这个全国有名的庄户剧团的演出实力,并被他们“为老百姓服务”的精神深深感动。

演出车来到大路村

农历十月初五,太阳东升,天高云淡,又是一个好天气。正在老家休假的我,突然听到村头的大队广播传来亲切的家乡话:“今天上午安丘京剧团来村里演出,9点半开始,请大家到文化广场去观看。”连续广播了好几遍。我心中一阵激动,连忙跑出家门探听虚实,邻居大嫂满脸笑容地说:“吃饭了吗?京剧团又要来演出了。年年来,过会儿去看看吧。”

文化广场就在村子东边,离我家不足200米,这里原来是一个硕大的水湾,名叫麻湾,一度被各种垃圾蚕食殆尽。2013年,为了整治环境,也是为了让村民们有一个健身休闲的场所,由上级政府拨款,建成了一个宽敞平整的广场,足有上千平方米。早晨老人们在这里散步遛弯,晚上妇女们在这里跳舞娱乐,成为乡亲们聚会、健身的大客厅。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广场,欲先睹为快。果然,京剧团的车已经停在广场边,一辆大巴车,载着演员们；一辆是演出车,装着各种演出器具。演出车很大,一看就是经过了特别改装的那种。大概一刻钟的工夫,演出车就变魔术一般搭建成一个很大很像样的舞台。车头前挂着的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巡回演出”红色标语。听到广播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往广场走来,有的拿着马扎,有的骑着电动车,还有的推着轮椅,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耄耋之年的也有好几位呢。大路村如今也是名副其实的长寿之乡了,秋忙还没有结束,只有老人才有这份悠闲。从前,秋收是掰棒子,刨地瓜,种小麦,今日的秋收是忙着收大姜,大路村百分之九十的土地一年四季种的是大葱和大姜,这些天青壮劳力正热火朝天地在大田里收大姜存大姜卖大姜呢。

九点半还没到,音乐轰然响起,舞台前上百位观众都停止了叽叽喳喳家长里短的唠嗑,整个广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树上的小鸟好像也停止了鸣叫。漂亮高挑的女主持人衣袂飘飘,庄重大方地走上台来,响亮地报出第一个节目:歌伴舞《不忘初心》。歌者引吭高歌,舞者翩翩起舞,整个村庄一下子沉浸在了欢快的旋律中。第二个节目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发动群众》。伴奏响起,演员一开唱便赢得阵阵掌声,一位老大爷跷起大拇指悄悄地说:“呵呵,一听人家就是专业的,唱的是真好。”第三个节目:情景剧《坚守》。这是一个原创情景剧,刚才唱罢一曲京剧的演员一下子变身话剧演员,情景不断转换,演员陆续上场,一幕幕高昂慷慨地演绎着李大钊方志敏焦裕禄孔繁森……一位位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是中国共产党信仰和使命的化身,他们用鲜血用生命书写着共产党人的初心和追求,正扣中了这次“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巡回演出的主题。为这次巡演特别创作的节目还有小品《脱贫》和音乐诗朗诵《我骄傲我自豪,我有不会改变的红色基因》。对于情景剧和诗朗诵,年龄大的老人们也许是陌生的,但因为陌生和新奇,才更加有一份特别的吸引。当然,大路人最喜欢的还是京剧,也懂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迎来春色换人间》,《沙家浜》中的《军民鱼水情》,《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这些经典的唱段让乡亲们看得如痴如醉,连连大声叫好,连婴儿车里的孩子也在优美的旋律和歌声中露出恬静快乐的笑脸。

“庄户剧团”庄户爱

本来坐在广场上专注欣赏节目的我,突然有一种采访的冲动。这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演出团队啊,从他们的认真,从他们的专业,从他们的激情,让你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多次在省会大剧院观看过孟广禄康万生朱强李胜素王蓉蓉张火丁等京剧名家演出的我,在家乡的文化广场,被安丘京剧团演员们的演出深深感染和感动。趁演出的间隙,我与作为演出领队的宋晓波进行了一段对话。这位1981年出生的安丘京剧团副团长,身穿演出服,英俊挺拔,声音洪亮,沉稳大气。他说,安丘京剧团是全国有名的庄户剧团,新中国成立之初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是全国县级京剧团的一面旗帜,为老百姓演出“上山上到顶下山下到边”,演出车曾开到北京参加展演,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朱德和刘少奇的接见。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安丘京剧团很多年坚持“一村一年一场戏”的演出计划。一年当中下乡演出300多场。有时栉风沐雨,有时披星戴月,有时风餐露宿,在村头,在田边,在工厂,在社区,都留下他们演出的身影。为了培养新人,1996年,剧团在全县范围内选拔了30位具有京剧天赋和爱好的青少年,把他们送到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定向培养,这批特殊人才接受了四年系统而严格的专业学习,2000年毕业归来后,又四下温州演出,排练了好多处剧目,锻炼出更加深厚和成熟的演出能力和经验。时至当下,他们大都三十五六岁,风华正茂,年富力强,成为安丘京剧团的中坚力量。今天来大路村演出的26位演员中,绝大多数都是这批人才。伴着舞台上一个又一个精彩的节目,在舞台的后面我和宋晓波进行了一场简单对话——

“26个人就能排演这么一场综合节目?”

“为了节约经费,我们不可能来很多人。每个人都是多面手,能唱京剧,能唱地方戏,能歌舞,还能朗诵以及音乐,还能开车,都是一人多能。”

“下乡演出都是露天的,而且有些乡镇很偏远,你们不觉得辛苦吗?”

“因为我们热爱京剧,热爱这份事业,所以尽管下乡演出很辛苦,但大家不觉得苦,干劲都很足。”

“安丘京剧团是山东有名的小县大剧团,以前获得过很多荣誉和成绩。近年来剧团获得过哪些荣誉或者嘉奖?”

“2013年,我们配合群众路线教育排演的《路在何方》获得了当年度的“泰山文艺奖”；2018年1月获得了原文化部、中宣部、原国家新闻广电总局联合授予的‘全国双服务先进集体’,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荣誉。除了送戏下乡,近几年我们还举办过两届京剧春晚,一届京剧票友大奖赛,红色七月演出周等等。这次主题巡回演出,是在市委宣传部亲自指示和领导下编排的,每次演出都很受欢迎。”

“你们收入高不高?”

“不高。我们剧团是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只发档案工资的70%。但我们不和高的比,我们下乡演出,政府还有补贴。”

“每天几点出发?吃饭怎么办?村里有接待吗?”

“我们一般早晨七点半出发,下午五点半往回赶,一出来就是一天,上午一个乡镇,下午一个乡镇,一天两场有时三场。一般都是自己吃简单的工作餐,演出时有口热水就够了。乡亲们都不容易,我们不要老百姓一分钱,不给老百姓添麻烦。有时村里特别热情,像大路村,今天村委领导一再邀请,盛情难却,我们就留下来一起吃个饭,也是一个互相交流的机会。”

“遇着风雨天气怎么办?还坚持下乡演吗?”

“遇着不好的天气,我们就和当地协调。如果村里已经下通知了,乡亲们已经等在演出现场,我们就坚持演。有时候,演着演着下起了小雨,台下观众打着伞还在看,我们就冒着雨坚持演下去。”大路乡亲至今记得,几年前初冬的一天,安丘京剧团来村里演出,演出中间突然北风骤起,气温突降,拉琴的手指都冻得几近僵硬,唱歌的穿着单薄的戏装冻得打哆嗦,但拉琴的一丝不苟地拉,唱歌的谢绝了乡亲递上的棉袄,坚持演到了全剧结束,人们至今回忆起来都唏嘘感叹。

“我要上场演出了……”年轻潇洒的宋晓波微笑着向我摆摆手,精神抖擞地奔向舞台,他要参加演出的是一个歌伴舞的节目。十六位男女演员翩然起舞,簇拥着一位女歌手演唱京歌《潮起东方》,把演出推向了高潮。这嘹亮的歌声随风飘向天空,飘向远方,离广场不远,就是大片大片的姜田和葱地。那些还在地里忙碌着的人们,一边劳作着一边欣赏着,也是一种精神享受。

京剧之乡村美人富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大路乡亲,不仅爱京剧,还懂京剧。大路村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有戏班,具有比较深厚的京剧传统,是方圆一带有名的“戏窝子”。新中国成立后,大路戏班已经颇具规模,生旦净末丑人才济济,曾四里八乡搭台唱戏,逢年过节老少爷们更是凑在一起打打鼓唱唱戏乐和乐和。据村民李大鹏回忆,1950年抗美援朝开始后,大路最早的戏剧前辈李子成(李大鹏的祖父),响应政府号召,曾带领大路戏班编排了《花木兰从军》,鼓励年轻人报名参军保家卫国。1953年,在丘南县物资交流大会上,大路戏班前去参加了演出并大获成功,还赢得了奖励,奖品是一套崭新的舞台幕布。这套幕布让大路人自豪了很长时间,也使用了很长时间。李大鹏的父亲李宝熙和叔叔李锦熙子承父业,一个会文戏一个会武戏,都是难得的京剧人才,是大路戏班的台柱子。“60后”的李大鹏耳濡目染,农闲时节经常和戏迷们切磋京剧,既会唱戏又会打鼓,有时抱着小孙子也哼两段戏。李大鹏回忆大路戏班以前排演的剧目,如数家珍,像老戏《甘露寺》《群英会》《玉堂春》《怀都关》《黄金台》《木兰从军》《董家山》《小放牛》等能全剧唱下来,新戏则演过《沙家浜》《奇袭白虎团》等,有时还能自编自演。从这些剧目,就可以想象当年大路戏班是多么红火霸气。在那贫穷而枯燥的艰难岁月里,铿锵激烈的锣鼓和优美婉转的唱腔,曾驱散了乡亲们心头些许愁云。如今,大路村的民间戏班子重新活跃了起来,经常在一起“过把瘾”。安丘京剧团著名琴师车继东先生不管是退休前还是退休后,多次来大路村传授技艺,一边拉琴一边说戏。琴声悠悠,鼓声咚咚,唱声阵阵,偌大的村庄在动听的音乐中充满了活力和快乐。

我一边欣赏着演出,一边含笑不语地在广场边走来走去。岁月流转,时光飞逝,成长起一茬茬人,也苍老了一茬茬人,只有广场北边的那两棵粗壮的大柳树一年四季婆娑着枝叶,散发着无限生机!我仔细地寻找着端详着辨认着,我曾经熟悉而亲切的乡亲竟然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得不敢靠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眼里的泪水几近夺眶而出。唉,哪有什么“离家多年,归来仍是少年”,这只能是一种浪漫的诗意想象。时光闪回,自己从1979年背起行囊外出求学,工作,到2019年,整整四十个春秋,兜兜转转的,重新回到家乡,人生仿佛画了一个圈,而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两鬓染霜的老大妈,那些比你年长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还有哥哥嫂子们更是满脸沧桑老态龙钟。这就是生我养我的乡亲,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一阵亲切,一阵心酸,一阵感慨,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其实,变化也是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再不是从前破旧穷困的样子,如今房子整齐如一,街道平整宽敞,生活衣食无忧。我们这个有着近两千人口的大路村,20世纪九十年代就被评为山东省省级文明村,2018年又被评为山东省最美村庄。你看,在温暖的阳光下,在和煦的秋风里,听着歌声看着戏,乡亲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平和而慈祥,满足而幸福。

11点15分,演出结束,曲终人散。李大鹏的爱人提着四五把暖水瓶兴高采烈地往家走。我问:“今天演出怎么样?好看吗?”“好看也囊。每次来都去看,要不在家怪闷得上。今年看了三场电影一场戏了。”我接着问:“今天是你送的热水?”“每次来都是我去送热水,咱不是喜欢看嘛,家里的人也都喜欢这个东西。让咱送咱就送吧,上次一下子连演了两天,光热水我就烧了20壶。”这位年近花甲的女人,是村里有名的能干又贤惠的媳妇,刚刚还一手领着三岁多的孙子一手抱着一岁多的孙女在广场上看戏,转眼间就把孩子送回家,把送水的暖瓶也收拾起来,据说家里还有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等着她做饭呢。我的大哥李兴是个京剧迷,今年72岁,66岁时喜欢上拉京胡,靠着一股子魔道劲今天已能把《为国家》《三娘教子》《接过夫人酒一尊》拉得悠扬动听,动不动拉着让那些“村级名票”唱一段。他除了戏,最喜欢的是酒。看完演出,他端起小酒盅,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肴,幸福指数瞬间爆棚。大哥望一眼阳光明媚的窗外,跟我说:“我看这共产党的领导,牢固着呢。你看这宣传,都是正气,到哪里都唱共产党好。以前咱这里的大集上都有来演脱衣舞的,现在谁还敢……”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普通如路边的草芥,健康得如地里的庄稼,但一辈子勤劳节俭善良,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一点点往前走,倒也能看清社会发展变化的点点滴滴。是呀,正确的高尚的文化不来占领,庸俗的低级的必然大行其道,就像今天广场上这演出,就是一场充满正能量的文化大餐,老老少少的村民怎能不喜欢。正所谓,点点音符能汇聚成时代的大旋律。

尽管秋意已浓,但中午的阳光依然暖暖的,让人感到岁月静好的舒畅。院子里的柿子树正应了郑板桥“删繁就简三秋树”的诗句,一个个熟透的红柿子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成为蓝天下一道绝美的风景。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涌出这样的句子: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泪流满面。总有一种信念,让你砥砺前行。总有一种热爱,让你无怨无悔。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执着的追求,在人心浮躁的今天,安丘京剧团怎能始终不忘初心坚持得如此恒久。那一刻,我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涌上一种期冀,希望安丘京剧团在今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怎样的挑战和艰难,砥砺前行,再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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