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放羊鞭子

柳州晚报 2019-08-04 10:54 大字

1

如果生活宽裕一些,父亲的一生就不用那么忙碌劳累了。

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听邻居们说,父亲刚结婚不久就不顾亲朋好友的劝告执意投亲去了吉林。因为他听说吉林那地方春天有大片的土地随便种,冬天有取之不尽的木材做柴火,夏天的森林里有香菇、木耳、蕨菜,秋天的森林里有榛子、五味子,运气好的话还可能遇上一支百年老参……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在吉林出生。1987年我7岁那年,父亲在秋收完做出了一个决定——回山东老家。我舍不得好朋友,哭闹着不想走。母亲也不理解父亲,生活已经稳定,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况且种植木耳的收入也不错,怎么又要回山东?父亲不作任何解释,专断独行的他买好了全家人的火车票。我们只得捡一些能带走的东西打包,至于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只能丢弃,房子也送给了亲戚。一家人大包小包地坐上了回山东的火车,转了两趟火车,历时5天,我们一家五口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山东老家——景芝。

回到山东,一切从头开始,建新房子来不及,只能修葺老得要趴下的老屋,必需的生活用品都要重新添置,柴米油盐必须要买。生活混乱不堪,吃不好,睡不好。我闹情绪,在吉林好好的为啥要回到这里受罪?父亲说,这里才是你的家,这里才有你的根,你是山东人!

回到景芝,很快,父亲几年的积蓄花光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顿。我被母亲派去向邻居借过盐,也被父亲指挥着向村主任家借过粮食。

2

父亲是个有想法的人,他不甘心过贫穷的日子。一年后,他在庄稼地里圈出一小块地来种蔬菜,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虽然辛苦,但收入来得比只种庄稼要快,也要高一些。慢慢地,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够吃了,有时也可以加个菜买块肉来改善一下生活。过年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一家人的生活步入了正轨。

温饱问题解决了,父亲把省下来的钱拿去买石头,买红砖,燕子衔泥一样攒了两年,他在村子里盖起了六间浇筑顶棚的砖瓦房。这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父亲是个能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了村里唯一建起六间房子的人,真是了不起。其实父亲是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的,只靠他这几年积攒的那几个钱,是不可能做这么大工程的。

借的钱总要还的,父亲做起了化肥代理商。家的六间房子,除了过道和炕头睡觉的地方,堆满了化肥。家里不仅拥堵,还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化肥气味。也是奇怪,我并没看见多少人来买父亲的化肥。直到有一天,一辆卡车把化肥全拉走了,我们家恢复了宽敞。父亲却更加沉默了,他坐在角落里抽烟,燃尽的纸烟,如同父亲希望的灰飞烟灭。深夜里传来父亲长长的叹息,他是在追问如何才能将生活过得好一些吗?其实父亲做化肥的想法没错,但他没想到的是村里大多数人还是用成本低的农家肥,所以才导致失败。

我知道,父亲是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

果不其然,父亲看到村子里的人家都有了建新房的打算,决定拉起一支建筑队。父亲是个聪明人,他一边做工一边学习,很快就成了出色的窑匠。他每天起早贪黑,踏踏实实地做着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工作。父亲干建筑,一干就是十年。要不是因周边村里的人家都已起好了房子,这个工作不好揽活了,年近五十的父亲还会继续干下去的。现在,他不得不面临着再次转行的问题。

3

在潍坊上学的弟弟谈了个城市的女朋友,女子说必须在市区买房才能结婚。城市的房价在我听来简直是天价。弟弟回来找父亲,父亲没多说什么,他把全部积蓄都拿出来给弟弟还不够首付,只得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才凑够。

按理说,弟弟结婚以后,他们就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可是,弟弟不这样想,他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诉苦,说在城市里生活多么不容易,买一棵葱都要一两块钱,每个月的房贷让他压力山大,让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说还是哥哥、姐姐在家种地生活容易一些,哪怕没有钱,也不至于被饿死,因为地里可以种粮食种蔬菜,总会有吃的,不像城市,每个月物业费、垃圾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之类的话。父亲听后,每次都会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塑料袋来——他从不多的几张票子里抽出大票递给弟弟,弟弟才会停止絮叨。如此这般几次,弟弟屡试不爽,直到有一天父亲当着在场的所有人摔了手里的水杯夺门而出。因了这个事情,弟弟一家再也不回家过年了。他们知道,从父亲这里再也榨不出一丁点儿油水了。

父亲确实又一穷二白了,他又开始了借钱还钱的日子,最困难时,一瓶十多块钱的除草剂都要跟人家赊欠。

父亲思忖再三,他又做出了他人生中一个重要决定——买羊放羊!

这些年,山东气候异常,连年干旱,连大汶河的河床上都长出了庄稼,牟山水库几十年来第一次见底,靠天种地已刨不出什么钱来,有钱的人家钻井浇地,无钱的人家只能听天由命。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决定买羊来放,因为大汶河没水了,河床里的草却长得非常茂盛,放羊是不错的选择。何况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养生,冬天人们都喜欢吃羊肉火锅。只要把养大的羊卖掉,就会有钱了。父亲有了放羊的想法,可是他没有足够的钱一次买够他想养的羊。他采取了以少积多的办法,先买回一只羊,过些日子手头有钱了再去集市上买回几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背着手的身影或出现在集市上,或出现在某个养羊户里。其实这两年羊市并不像父亲想象的那么景气,羊羔很便宜,于是就出现了有人送羊羔上门的事情。每遇上这样的事情,忠厚的父亲总是端茶倒水好生招待着,一盒烟七八块,这时他也舍得买来塞进送羊人的手里。就这样,羊的队伍不断壮大,数数竟有十五只羊了。两头种羊,八只母羊,还有五只羊崽子。用父亲的话说,羊娘买来了,总不能把孩子撇了吧?要让它们母子团聚。

因为收成不好,粮食饲料不多,每天野外放牧是必然的选择。为了好管理野外放牧的羊群,父亲决定做一根放羊的鞭子。他在东北赶过马车,做羊鞭子这活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根刮得光溜溜的长藤杆子,系上一条像极了大姑娘麻花辫的绳索,末梢处用红绸扎紧,鞭梢细细的,一根放羊鞭子就做成了。用力一甩,啪,啪,清脆有力。儿子看到了,兴奋极了,他对姥爷大喊:“姥爷,再来一下,再来一下!”清脆的鞭声就一次又一次在庭院里响起,儿子咯咯地笑,父亲也哈哈地笑,生活有了幸福的期待。

每天清晨,父亲早起打开羊圈,羊儿们就奔涌而出,它们知道哪儿的青草更嫩,父亲跟在羊群的后面,走向大汶河。中午父亲也不回家,羊在哪儿,他就在哪儿,父亲的脸、脖子和手臂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变成了古铜色。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铜人一样的人儿扛着一根鞭子,跟在一群肚皮圆圆的咩咩叫着的羊儿身后,如同一幅油画,让人弄不清楚是羊儿幸福还是父亲幸福。

每到周末,是儿子最开心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带上那只他捡来的“牧羊犬”去陪姥爷放羊。父亲也稀罕跟他一块玩。于是一老一少,带着干粮和水,走进大汶河里。他们在放羊的时候,小家伙肯定会缠着姥爷教他甩鞭子,这是他最感兴趣的事。

4

无情的岁月赏了父亲一头霜花。渴望中的幸福生活依然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可是倔强的父亲一直改不了他的固执,他每天起早摸黑地劳作着。

那是一个下午,一个村人急吼吼地跑来对我说,快去村南的公路上看看,你父亲不知道是被车撞了还是自己摔倒了,出了很多的血。我拼命赶到出事的公路。只见父亲仰面躺在马路上,大睁着眼睛,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急忙叫车把父亲送去了医院,医生说颅内出血需要开颅手术。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我以为只要医生抢救,父亲就会好起来,因为他这一辈子就没服过输!可是父亲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总是独断专行,这次他大概是真的太累了,从他出事儿就一直睡着,无论我们如何呼喊,他就是紧闭双眼,这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性格。从来都不安分的他,这次却安分了下来,任凭我跟他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

为了唤醒父亲,我把父亲从安丘人民医院转到了青岛人民医院。作为长女的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让父亲醒来,因为他还没有过上他想过的幸福的日子,他放的羊还没有长大……医生给他做了开颅手术,也把瘀血引流了出来,连续抢救三天三夜后,父亲一句话也没留下离开了我们。

许是父亲太累了,他是想要长久地好好休息了。我用在父亲身上的6万元钱,不但没有换回他的生命,反而让他受罪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些钱是我借来的,才生气地不愿醒来?

给父亲出殡不久,他养的羊儿陆续产崽了,白的、黑的、花的,掺杂在一起毛茸茸的实在是好看。父亲走了,母亲喂着有些吃力,我们看着这些羊儿,心里觉得揪痛,睹物思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于是,全家人商量后决定把这一群养了大半年的羊便宜卖给别人。

如今,开着栅栏门的空羊圈的墙角竖着那根放羊的鞭子。儿子有时会哀哀地远远望着它,却再也不会去动它。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把羊鞭子打出彩来了。

有一天儿子梦中笑出了声,他大声说:姥爷,你又给我打鞭子了!声音真脆,啪,啪,啪……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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