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最后一个书者
柳公权《翰林帖》局部
◎和 谷
状元之路
笔者曾寻访柳公权的故居,当地人的说法是崖畔上的一处荒草凄迷的窑院。一棵传说为柳公权手植的皂角树,尽管树冠不大,粗壮且中空的树干足以说明它的树龄已越千年。
柳氏先祖在隋朝初年离别河东,选择在京兆渭河支流的华原一带落籍,远离喧嚣的都城,有田野的自然景象,当然也是相对安全的处所。从而,华原柳氏伴随隋唐时代的风起云涌,显或隐,延续了近五百年之久。
柳公权出生这一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年),是一个朝政衰微而文豪辈出的特殊年份。此年,书法家颜真卿七十岁,文学家韩愈十一岁,白居易、刘禹锡七岁,柳宗元六岁。
等到少年柳公权略晓世事,就与稍有见识的长兄柳公绰开始谈论农耕时令之外的大事。在华原做过县令的武元衡,曾让少年时代的柳氏兄弟为之羡慕。武元衡为武则天曾侄孙,二十六岁时参加科举考试,位列进士榜首。此时柳公权才六岁,长他十三岁的柳公绰应制举,登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多年后,柳公权也做了状元,在漫长的科举道路上,武元衡不失为幼年柳公权的一个榜样。
从小就接受了柳氏世家血脉的承传,家风家教的耳濡目染,使柳公权自幼便偏爱于汉字,嗜于写毛笔字。至于当地民间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说父亲怎么教儿子照剑和刀的样子写“人”字,货郎老头用软塌塌的豆腐脑儿恶评童子柳公权的歪字,残疾人“字画汤”如何用脚写得一“手”好字,不曾见诸正史,可能是仰慕柳氏书法的后人杜撰出来的,却或多或少透露出一些信息,是说柳公权并非书法小天才,而是后天的勤奋苦练出来的。
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受科举制度对童蒙教育的影响,家法非常严厉。所谓柳子温家法:“常合苦参、黄连、熊胆和为丸,赐子弟永夜习学含之, 以资勤苦。”唐人好学,争相科举入仕。柳氏家庭更是严格要求子弟努力读书,成为栋梁之材。到二十八岁时,柳公权似乎还没有多大惊人的出息,在科举场上似乎是运气不佳,屡试不第。唐宪宗元和元年(806),京兆华原学子柳公权出人意料,如同一匹黑马,在人头攒动的考生人群中脱颖而出,经科考登进士科、博学宏词科,为状元。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当朝状元柳公权从长安城南的柳府骑马北去,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衣冠楚楚地进入大明宫入仕为官,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从此,擅长书艺的柳公权,几乎一直围绕在皇帝宝座周围,体悟了一个帝国王朝诸多事物的变幻莫测和人世间的寒暑冷暖。
南下北上
终于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公差,整天出入于大明宫的皇家宫殿,披阅典籍书牍,柳公权俨然成了不乏饱学的文化人物。平时骑马回到柳府,与年迈的父母及兄嫂、侄儿们一起团聚,抑或自己也应该有了妻室儿女,尽享天伦,其乐融融。
作为当朝状元的士人刚入仕,柳公权所任的校书郎,亦是唐代基层文官之一。校书郎一职虽显清要,却是微官一个,往往是士人踏上仕途的首任官职。对于柳公权来说,从校书郎起家,确实是一个良好的升迁起点,虽然处于官员阶层的低层,但是俸禄的供给还是比较稳定的。但在此位置上呆得久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也常常会引发内心不安于现状或不满于才高位卑的惆怅之感。
兄长柳公绰担任京兆尹后,母亲崔氏因年事高迈谢世。柳氏兄弟一同去职,回到了久别的华原柳家原家中为母亲守丧,亦称丁忧。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使柳公权顿觉人生之匆促,不知不觉中也已踏入不惑之年,在仕途上也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校书郎而已。在这一点上,也难免有一些自责,羞于启齿似的有愧于已经故去的老母亲。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这年十月,柳州大云寺复建,邀请他书写《柳州复大云寺记》碑,又有机会施展了一番自己的书法造诣。碑文撰文者乃柳宗元,祖籍河东的二柳在此相遇,实在是千载难逢之幸事。若按辈分,柳宗元得称柳公权为叔父。叔侄二人也许在长安有过不多的交往,但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相见,他乡遇故知,一起追忆河东柳氏宗亲的来龙去脉,叙说宦海沉浮的往事,自然备感亲切,也不无伤感与宽慰。贞元九年,柳宗元考中进士,与朝中一些激进派推动改革,最终失败后遭贬南方。此碑文,代表了柳公权早年书法风貌,显示了其潜在的书法才能。对于革新派的“二王刘柳”的仕途命运,他有自己的公正理解,同情加之气不忿儿,只是把立场深藏于内心。
到了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五月,柳公权再也无法忍受一呆就是十三年之久的校书郎公职,厌倦了宫廷里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决意离开长安城,到塞外的广袤天地中长长地喘一口气也好。已经四十二岁的柳公权,被兄长柳公绰的朋友李听辟为幕僚、掌书记、判官,正八品上。柳公权叹曰:不到夏州,不识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诗意何在。苍茫漠野,空旷而有风骨,书艺之事可效法也。滴水成冰,朔风呼啸,柳公权躲在夏州城的官衙里,挨过了异常寒冷的塞上的冬天,期待春日暖阳照在他时任判官的书案上。
在边地夏州呆了近一年后,柳公权于这一年春暖花开之际奉命入京奏事,却让他的人生命运有了一个重大转机。是说新任皇帝唐穆宗曾经巡游时,在一座佛寺院里见过柳公权写的字,也算书法内行的皇上心里十分喜爱,很想见一见作者,在一起谈论书艺。听说此人从夏州南下来朝廷办事,已经回长安来了,唐穆宗就让他前来大明宫一叙。三月二十三日,唐穆宗召见柳公权,曰:“朕于佛寺见卿笔札,思见卿久矣。”于是,穆宗便把被冷落多年的书法才子柳公权留在身边,做了右拾遗,负责给皇上提建议。之后做了侍书学士并入翰林院,朝臣们皆呼为国珍,即国宝一个。
用笔在心
一日,天气尚好。身为侍书学士即皇上书法老师的柳公权正在整理书帖,一听得皇上的动静,连忙备好笔墨。
穆宗说,颜体规整一些,临摹起来需要耐心,一笔一画稍不到位就不成样子,反而让人败兴。挑来捡去,还是王佑军的字临起来舒畅,照猫画虎,尽管临不出三分像,倒也一时图个心手两爽。
柳公权道:圣上的笔墨耐看,结体尚好,笔势也不差,如果一定要挑毛病的话,是在笔法、笔意上还没有完全到位。
柳公权心平气静,书写了与穆宗写的同样几个字,几乎与王羲之的字迹不差分毫,使穆宗打心眼里钦佩老师的笔墨功力,便问:你的字怎么能写得这么好?
柳公权道:用笔在乎心地,心正笔法就正了。
柳公权所遵行的“笔正”,也正是基于被广泛接受的颜真卿书法的端正庄重,笔力雄健,又气象浑厚,而适时提出的书法之根本要素。“帝改容,悟其以笔谏也”。此乃一说。
为表达内心答谢之意,一时兴起,以潇洒隽永之笔触书写了《蒙诏贴》:“公权蒙诏,出守翰林,职在闲冷。亲情嘱托,谁肯响应,深察感幸,公权呈。”此墨本字形长短宽窄不一,或断或连,构成章法上的和谐。
书写《金刚经》时,柳公权已经四十七岁。书作刻为横石,共十二块,每行十一字,立于京兆西明寺。原石毁于宋,唯一唐拓本1908年发现于甘肃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现藏巴黎博物馆。《金刚经》为柳书早期代表作,连作者自己也禁不住为此得意,其下笔精严不苟,笔道瘦挺遒劲而含姿媚。“柳骨”于此可初识,而柳集众书于此亦可知。
唐敬宗宝历元年,柳公权有了一个去苏州游历的机会,与白居易相聚。二人说到柳公权的家乡京兆华原,白居易说:我欣赏过华原磬,还写了一首诗,开头是:华原磬,华原磬,古人不听今人听。登罢齐云楼,颇有兴致的柳公权应该是作了一首诗的,却未有遗存,不然不会有白居易的和诗《和柳公权登齐云楼》曰:楼外春晴百鸟鸣,楼中春酒美人倾……
唐文宗即位,大和二年三月十日,五十一岁的起居郎柳公权见任司封员外郎,从六品上。《送梨帖》曾经被误为唐太宗书,后由柳公权鉴别题签为王献之书。是年五月二十一日,奉诏二入翰林院,充侍书学士。七月,应承书《涅槃和尚碑》,武翊黄撰文,立于洪州。大和五年七月十五日,五十四岁的柳公权又一次出翰林院,升迁为右司郎中,继之兵部郎中、弘文馆学士。
这年夏日的一天,文宗处理完朝政,想风雅一番,便与擅于诗书的柳公权及一群学士们在殿内联句作诗。文宗吟诵出首联: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缓缓吟道: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并在墙壁上挥洒笔墨,文宗赞叹说:钟繇、王羲之再生,也超不过啊!
又一年二月,柳公权从幸大明宫应制作诗。文宗说:过去赐给边兵的服装,常常不能及时下发,现在二月里就把春衣发放完毕了,爱卿应当赋诗一首才是。柳公权当即口占一首五言绝句:去岁虽无战,今年未得归。皇恩何以报,春日得春衣。文宗感叹道:子建七步,尔乃三焉。
唐文宗开成三年,柳公权转工部侍郎,累迁学士承旨。四月十一日,当君臣说到汉文帝很俭朴时,文宗举起自己的衣袖有意自夸说:这件衣裳已经洗过三次了,它现在还穿在我的身上。在一片恭维声中,唯独柳公权神情严肃地说:陛下,您作为天子,此等细微小事固然是值得称道的美德,但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圣上要选用那些有才德的人,罢免那些没有才德的人,要奖惩分明,才是天子最宝贵的美德呀!柳公权忠正直言,匡求失误,大都和这件事一样。
柳公权在六十岁以前政治上不得意,之后“恩宠日增”,所谓“人缘书贵”与“书因人重”是相辅相成的。此间,书《冯宿碑》《阴符经序》《柳尊师志》等,用硬瘦来矫正肥厚之失,研究出新的书法风格。
唐文宗开成四年,书《山南西道驿路记》,刘禹锡撰文,立于兴元即今汉中。
唐武宗会昌元年,在集贤院学士、判院事任上。向皇上呈“年衰帖”,曰:“公权年衰才劣,昨蒙恩放出翰林,守以闲冷,亲情嘱托,谁肯响应,惟深察。公权敬白。”此帖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诚得古人用笔意。是年,书《玄秘塔碑》,裴休撰文,立于京兆,现存西安碑林。碑刻气势恢弘,运笔遒劲有力,字体学颜出欧,别构新意。会昌三年,六十有六,为右散骑常侍充集贤院学士、判院事,奉旨书《神策军碑》。所书之字端庄森严,苍劲精练,书法结构严整,体现柳体楷书骨骼开张、平稳匀称的特点。会昌四年,为太子詹事,书《金刚经》,立于京兆。
唐宣宗大中元年,在太子东宫缮书《商於驿路记》,韦琮撰文,李商隐篆额,立于商州即今陕西商洛。大中十二年,八十有一,时任工部尚书、太子少师。正月一日,代表文武百官向圣上恭贺新年,一时唇舌含混,将“和武光孝”误读为“光武和孝”。御史照例弹劾,罚了柳公权一季俸禄。“世讥公权不能退身自止”。其不能克遵典礼,老而受辱,人多惜之。到晚年,隐居于鹳鹊谷。
八十有三,从孙蓝田尉柳珪擢右拾遗,“或以不能事父,有司驳还其制”。不顾年迈体弱,偕侄子柳仲郢为之讼枉。八十有七,书《魏谟碑》,立于凤翔,此乃一生书写的最后一通碑文。
风骨长存
唐懿宗咸通六年(865),八十八岁的柳公权长眠于京兆长安宅第。
柳公权一生创作书法作品无计,有明确记载的有九十四件,其中碑铭六十二件,墓志六件,题跋二件,题额三件,帖札十五件。留存至今的有二十余件,其中碑刻十件。其诗作《全唐诗》仅录六首,其中三首为应制之作。为别人撰写碑文数篇,另有一篇《小说旧闻记》。
用心书法,不贪钱财,甚至超脱于世俗生活的一切。他为人书写了那么多碑志,所得润笔极丰,却视钱财宝物为粪土。与人交往的开放与心扉的紧闭,使其书法结体形成了四周舒放、中宫紧闭、壁垒森严的特色。书艺散发出超逸的禅味,如后人所说,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
一部中国书法史,如果没有柳公权,必定黯然失色。范仲淹云:延年之笔,颜筋柳骨。“骨”是指字刚猛有力,气势雄强。颜、柳并称,比较两人显著特点是:颜书筋肉较多也并非无骨,也重骨力;柳书露骨较著,但也并非无肉,仅是趋于瘦削而已,特重骨法。
柳公权的所谓风骨,就是不傍不倚、不趋不鹜的独立与自由。书法是汉字的舞姿,摇曳的是书法家的心性,也是时代的精神气象。
正派,是柳书的品质,它以不变应万变,使多少时尚的变体花招都如同过眼烟云。它是雄媚兼得之美,是站在前辈巨人的肩上显示个性的大美。文如其人,书如其人,古来如此。
柳公权墓,位于今铜川市耀州区关庄镇让义村北约一公里处的原畔上。唐朝的最后一个书者,还在石头的背后等候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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