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冬 任崇喜
冬日凛冽的风,使用葵花点穴手,把夏秋草木的葳蕤和假象扫荡,留下大把的光阴和广袤的空间。冬日闲,回到“一切都慢”的从前,煨,就是最动人的字眼。
煨是什么?是盆中的火。地冻天寒,人们想亲近的,自然是火。火红,四散的是温暖。耶律楚材在送行友人时说:“幸有和林酒一樽,地炉煨火为君温。”这样的情景,令人艳羡。那火,是临时寻到的柴草燃起来的,因为干湿不一,便时断时续,仿佛上气不接下气似的,不时会冒出一股股浓烟来。但人们还是喜欢围上前来,为的是那一点点暖。有火来暖,是冬日的最好犒赏。仿佛这样,人煨着火,在无趣的冬日,在漫长的希冀里,就可以把另一个春天煨活。
火可以煨人,自然可以煨食物。煨食物,要用文火,慢慢地,不急,缓着来。冬日漫长,日子是指头数不过来的,画几朵梅花,也难以打发得掉。肉是可以煨的,《随园食单》有道笋煨火肉。肉食菜蔬乱炖,混淆了食材的本来面目,以暧昧的面目,模糊了味蕾的视线,似很爽口,但没了风骨。因此,平素人家,冬日能用来煨的食物,大多是家常的,比如白菜、萝卜、芋头、红薯等等。
白菜,古名为菘。春韭冬菘,是文人眼中的美味。冬日里,天寒霜重,万物低眉。在懒懒的阳光下,看白菜身披清霜,娉婷立于田间地头,在寒风中招摇,心中闪现的,不只是欣喜,更是生命的感动。“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反教菜心甜。”这是白居易的体会。能与它煨在一起的,莫若豆腐。豆腐白菜,百姓最爱。煨好的白菜豆腐,汤白,汁浓,鲜嫩的绿叶不失其真,清清白白,点缀平常人家的饭桌。霜天雪夜,一家人团坐一桌,灯火可亲,清香宜人,其乐融融,那里面,煨的是一种亲情、一种古朴诗意。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让人最喜的是,萝卜个性随和,“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汤可饭”,生吃熟食皆可。生食,一口下去,干净利落。熟食,它可谓君子菜,无论是排骨、牛羊肉,还是海蜇、粉丝,均能愉快合作。“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是郑板桥的养生之道。“晓对山翁坐破窗,地炉拨火两相忘。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是古人的恬适生活,也对它赞许有加。
芋头,模样不佳,有野性。大的芋头,形状像下蹲的猫头鹰,周遭密密麻麻的,是个头小的芋头,牵牵扯扯,割不断的是亲缘裙带。芋头的味道,胜在绵甜软糯。苏轼在《玉糁羹》中说:“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明朝屠本畯写过一首《蹲鸱》诗:“大者如盎小如球,地炉文火煨悠悠。须臾清香户外幽,剖之忽然眉破愁。玉脂如肪粉且柔,芋魁芋魁满载瓯。”天气渐冷,最好一个人,一手拿煨得软绵的芋头,一手拿着一本旧书,围着火炉看,如旧文人光景重现,自然会想起“去矣莫久留桑下,归欤来共煨芋头”的诗句。“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热,天子不如我。”这般自足自得的心境,非常人能抵达。
更熟悉的,是煨红薯。灶膛余火,与煨红薯最是契合。即将饭熟熄火,精干的农妇,挑几个红薯,大小适中,埋在红红的火堆下,慢慢地煨。过了一会儿,再盖一点草灰,以免把红薯煨焦。红薯煨熟后,香喷喷的气味,立刻会弥漫在整个灶间。煨熟的红薯,外表黝黑,内里甘香,是煮红薯不能比的。这段时间,有心急的孩子,趁大人一个不注意,会找来一根木棍,在火灰中来回拨动。如此几个回合,火灰就被熄灭,红薯会煨不熟。这样半生不熟的红薯,极其难吃。
这应了民间的一句俗语:“人搬穷,火搬熄。”很多事情,是需要经过等待的历练的。煨冬,是在寻求一种返璞归真、回归乡野的心境,也是在寻求人生历练的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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