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水 麻 鞋
秦岭
一直想脚穿麻鞋,与时光一起走走。那脚印,该是另一番样子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许只有皮鞋、旅游鞋懂我所有旅程的山高水长,独缺麻鞋对岁月的丈量。儿时在老家天水,偶见两三伙伴脚穿玲珑轻巧的麻鞋去学堂,去田间,去赶集,那平地而起的豪壮与开心在眉宇间春风十里,能把我的目光拽成钢丝。我曾问母亲:“您做的千层底用的也是麻,为啥就不编麻鞋哩?”
母亲说:“你不晓得,人家那是清水麻鞋,多半是从清水那边捎来的。”
我这才明白,尽管天水处处有麻,但不是所有的麻鞋都能像清水麻鞋那样出尽风头。清水那地儿像极了它的名字,清清如水,如水清清,应了句老话:“好水养好麻,好麻养麻鞋。”
在天水城求学时,我隔三差五要蹭几趟新华书店。某天,突然发现书店一侧的土特产市场冒出了一家出售清水麻鞋的摊位。摆摊的少年不仅脚穿麻鞋,手里还捧着一部世界名著。一聊方知,少年来自清水,家中一贫如洗,全靠母亲编麻鞋为生。为了卖个好价,他只好辍学到天水租房卖鞋。他告诉我,清水麻鞋自古有名,当年杜甫写过“麻鞋朝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句,于右任途径清水时写过《清水麻鞋歌》,吉鸿昌在天水举办武术大赛时,奖品就是清水麻鞋……那一刻,我眼前的麻鞋似乎不是麻鞋了,而是蓄满远古哨音的鸽子,是写满文化符号的信笺,是充满五谷味道的炊烟。
蓬乱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没错!少年也就十三四岁。
“大哥,您买一双吧!”少年的热切期待像透明的火焰。
“买,一定买!”我说。
少年蹲下身子,不厌其烦地帮我试穿了至少五六双麻鞋。一问价钱,每双四元,我顿时窘红了脸。这价钱在当年至少可以买三部小说的。为表示歉意,我主动把新买的一本书借给他。几天后,他还我的书多了一层用旧报纸折的书皮。“大哥,您是第一个给我借书的人。很想送您一双麻鞋,可我……送不起……”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旋儿,但没有滴下来。我没见过这样的泪,对!清清如水、如水清清的那种,照得见麻鞋和大地。
终于走进清水,是我参加工作以后。古老、清澈的牛头河两岸荡漾着一层层碧波绿浪,那便是茂密、修长的麻汇成的无边海洋。县城的一家店铺里,几位正在编麻鞋的大姐配合默契,有的盘扎鞋底,有的穿扎鞋帮,有的缠扎鞋鼻,有的搓扎鞋带,有的勾扎鞋穗。那细柔的麻线、麻绳、麻辫在他们手中如白练飞舞。柜台上的一摞摞成品麻鞋,分明对我发出久违的呼唤。
可是,时过经年,我已习惯了用皮鞋迎合流行与时尚。麻鞋再好,似乎已沦为不入流的黑白照片。儿时有关麻鞋的梦想像蒸气散尽的一口老锅,只剩锅底的一片清凉。我并没买麻鞋,但没忘打听当年那个少年。大姐说:“连个名字都没有,咋找哩?那一茬人,都外出打工了。”说话间,柜台上的麻鞋居然被游客抢购一空。一位来自江南的老者感叹:“我找了半辈子麻鞋,没想会在这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永远是最时尚的。”
时光荏苒。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天津落脚后,某天应邀赴四川参加一个老乡茶话会,主持活动的是一位甘肃籍成功人士,身着传统直领对襟真丝汉服。我意外发现,他居然脚穿一双麻鞋。
“先生脚下,可是清水麻鞋?”我试探了一下。
“大哥好眼力!我想告诉您的是,您是我特意安排邀请的嘉宾。”
我微微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他,正是当年那个卖麻鞋的少年。他告诉我,甘肃人下四川,真正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可穿上母亲编的清水麻鞋,他发现不管多难的路,都可以走一走的。
“那年去清水,我曾打听过您哩。”我感叹。
“可归根到底,是我找到了大哥您啊。”
那天,他特意送我一双崭新的清水麻鞋。鞋盒上书有于右任的《清水麻鞋歌》:“老农自矜麻鞋好,并谓麻鞋制作巧。闻客明日西南行,愿助轻足赴蜀道。”
飞回天津的当天,我就穿上了清水麻鞋,一抬脚,却发现走进了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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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天水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