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石头 右手杏花

左手攥一块石头,右手握一枝杏花。上套花罩衣,下穿补丁裤。这个三岁多的男娃,一脸不高兴。虽然,午后的阳光正好,三月的杏花开得正欢。

这是我现存最早的一张照片。当然是黑白照,摄于1970年代。当时村里来个“照相的”,可是个重大事件,一般家庭都会郑重商量,最后决定给谁照相。毕竟这是件奢侈的事,谁家有闲钱胡踢腾?那次家里只照了两张相,太太一张,我一张。太太那张我见过,也就二寸见方。大概她终其一生仅此一张照片,不久便成了她老人家的遗相,装框供奉多年,后来被爷爷拿到坟里烧掉了。

我是从午睡的美梦中突然被叫醒的,自然极不乐意。虽然眼前这个名叫“照相机”的玩意儿新奇而神秘,我还是不感兴趣。奶吃不饱饭吃不饱也就算了,现在觉也不让人睡饱,这算什么事儿!就算你“咔嚓”一下弄出个“人影”来,也不能当饭吃,有什么可高兴的?

家里应该是做了好一番准备的。扫干净院子,收拾起廊檐下的破烂,再拉一块布帘子当背景“遮丑”,最后请照相的主人公依次“闪亮”登场。家人见我一脸不高兴,先是塞给我一块石头,这是我平日相伴的玩具；再看我还不高兴,母亲急忙跑到园子里,折来一枝盛开的杏花,塞到我手里。

好了。狗狗乖。高兴点啊。看镜头。一二三——咔嚓!

这就是我最早定格的一副尊容。

若干年以后,人到中年的我回老家,把这张照片带到了城里。

母亲说,你最好把这张照片放大一张。

我没有工夫去放大,就把它当了书签,一旦翻出来就瞅一阵。我觉得这张照片本身就是一部大书,信息丰富,耐人寻味。

这石头与杏花的组合极像一个隐喻,朴素而又深刻,蕴含了人世间所有的道理。

可以说,这石头就是乡村的底气,杏花就是乡村的旗帜,二者一起构建出一个乡村童年的完整世界。

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对一个黄土高原上长大的中国娃来说,石头与杏花就是他们童年生活的象征物。虽然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石头,但它在孩子眼里依然稀罕；虽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杏树,一年一度,杏花总会如期绽放,但它在孩子眼里尤为可爱。孩子们的性格、气质甚至形象无一不在天长日久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石头与杏花,既是他们天然的益友,也是天赐的良师。一茬又一茬的农村娃们,就在它们的陪伴和化育下,长大成人,奔向四方。

所以,你若要读懂农村的中国娃,首先要读懂石头与杏花。因为,石头就是农村的男娃,杏花就是农村的女娃。在广袤的农村,假如你站在疙瘩梁上,喊一声“石头”,风中肯定会有一串大汉娃娃粗犷的回声；喊一声“杏花”,绝对会有众多的姑娘媳妇探出俊俏的脸来。事实上,每个人身上都有石头与杏花的影子。石头是阳,杏花是阴,一阴一阳之为道,木石前盟,天人合一,身心自然获得高度的和谐。

难道不是吗?

石头的坚硬、沉重,难道不是生活的质地与底色?杏花的明媚、轻盈,难道不是生活中的一抹光彩和亮色?

石头与杏花,都是健美的。

石头,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黝黑,粗壮,胸有块垒,性格憨厚耿直,有着与生俱来的倔,惹人恼恨的犟,韧劲十足,血气方刚。杏花则是侠骨柔肠的女子,粉白娇嫩,性格朴实、温婉,情思细腻而又爽利,几分野韵,几多泼辣,既能柔情似水,更能忍辱负重。

石头是神瑛侍者,经过若干年历劫锻炼,灵性已通,就算化作无瑕美玉,仍不失坚定瓷实。杏花,钟灵毓秀的绛珠仙子,虽不比阆苑仙葩,却浑身通透绝不输人间富贵花,充满着灵性和神性。

石头与杏花,都是进取的。

一块石头,无限可能,它是现实主义的趁手工具,是探索未知世界的力量源泉。石头,就是物质世界的标识,是铁一般的江山,是征服江山的武器,是砍砸器、刮削器、尖状器,是斧形器、刀形器、镞形器,用来破坏、创造,以便建设一个美丽新世界、梦想新家园。

杏花,是探索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像一种精神图腾,暗含着对美好的向往,对人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激励。她用她的花鼓舞人,用她的果喂养人,用她入世而又脱俗的美征服世界,一如带来和平的橄榄枝,深怀慈悲的杨柳枝,一如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丝绸、茶叶,散发着母性的气质,理想的光辉。

石头与杏花,都是不朽的。

石头象征着永恒。是细水长流的岁月,是山盟海誓的信物,是勒石树碑的功德。滴水穿石,在极端情况下方有可能；海枯石烂,在决绝的誓词中才会发生。

杏花象征着瞬间。正如美好的初见,正如梦幻的韶光。瞬间,其实是另一种永恒。唯其短暂,方能永恒。正因为芳华一刹那,花好月圆才成为有情世界永恒的向往。

……

石头依旧在,几度杏花红。记得当年我给出生不久的女儿照相时,用的还是胶卷,谁料没及时冲洗,胶卷过期,痛失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如今,胶卷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智能手机的普及更是让人人都成为摄影家,不会再有哪个孩子一手石头一手杏花地被哄着照相了。但时光越久,我越觉这张照片珍贵无匹,它能时刻提醒我不忘初心,不忘根本。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放远再看——这石头与杏花,既是昨天不屈不挠的中国人的精神滋养,也是今天勇往直前的中国人的精神品格,更是明天中华民族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

难道不是吗?

□薛俱增(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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