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一颗糖□子 溪 (天水)

天水晚报 2019-08-23 11:22 大字

童年时有一颗糖吃,那是天下最美的一件事了。

我上小学时,学校旁边的大队院里突然有一天建了一个小小的商店,商店的货物除了村里人常用的煤油、火柴、食盐、烟酒,还有我们学生娃的纸张、作业本、铅笔、橡皮擦、塑料尺子等等,当然,最吸引我的,是一个大纸箱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糖。只要有零钱给家里买货时,我的眼睛就死死盯住那一堆糖不肯离开,那时日子多么苦焦啊,我根本就没有一分多余的钱去买一颗糖吃。看到别的孩子只要一下课,就像麻雀一样纷纷往商店里飞去,我也就跟着往商店里跑,有三两个家道好的孩子常常会一颗糖两颗糖的买来嗦。我们把吃糖叫“嗦糖”,“嗦糖”就是含在嘴里慢慢吃,决没有一个人一口嚼碎咽进肚里的。我看着他们鼓着腮帮嗦糖的表情羡慕极了,有的孩子甚至将那好看的糖纸贴在嘴唇上慢慢吮吸,还伸出舌尖轻轻地舔几次,直到那一张糖纸揉得皱巴巴的摔在地上,我还要忍不住看一眼,然后咽着唾沫,在上课的铃声响了之后,才小跑着进了教室。听课的时候,口里仿佛还含着一片薄薄的糖,就像回味一篇津津有味的课文。

家穷有穷的好处。别人家一次购货就能满足三两个月的花销,我家没钱,也就是说少钱,只要母亲的鸡蛋能换来一盒火柴,半斤煤油,她就让我在上学的时候顺便给家里买来。所以别人家罐一瓶子煤油,我家就罐半瓶子,别人家买一墩子火柴,我家就买一盒火柴。这样一来,我往商店跑的次数就比别的孩子多,而且在挂一漏万的时候,我还能想方设法节省几分钱换一颗糖吃。

别看小小的乡村商店,大队里安排了一个漂亮的新媳妇站柜台当售货员,听说她是村里唯一识字会算账的女人,当姑娘的时候念过小学,嫁到村里是独一无二的能人了,过年时大队文艺演出,还扮演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有时候也扮演铁梅,我的童年,就牢牢记住了这个既能售货又能唱戏的女人。村里人都是有辈份的,按我小小的年纪,就应当把她叫姐姐或嫂子阿姨的,可我家偏偏辈份大,她应该叫我小叔,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我总不能直呼其名吧,毕竟大我十多岁呢,尽管我知道村里人都把她叫枚。那我就什么也不叫了,只是在商店买货的时候,心里暗暗嘀咕一声,然后买上我所需要的东西,两只眼睛再在那个装糖的纸箱里滴溜溜转一会,就闷声不响地回家了。

小学时光是快乐而又短暂的,也是苦难而漫长的,我在校园里出出进进,也在商店里出出进进,美好的童年时光就在这个叫枚的女人眼皮子底下度过了。也许我在学校年年是三好生吧,也许是我性情乖爽不和别的孩子打架吧,也许是我衣衫褴褛买货少而又少吧,记不清哪一次了,我买完货没有买上糖掉头而去的时候,枚突然柔声叫了我的一声小名。那声音仿佛柳枝在微风里漾动。她看看别的孩子都不在,就偷偷给我的手里塞了一颗糖。我怔住的当儿,突然感觉心像一颗很大的糖在跳动,那久违了的甜味和香味,顿时弥漫了全身,我甚至感觉到大队院里的空气都散发着浓浓的糖味。后来的岁月中,我常常都能从枚的手里接住她递来的一颗糖,不管我有钱没钱的时候,这一份偏爱,就像一张厚厚的糖纸,包裹了我人生的全部。

快过年了,哥哥打发我去商店买些年货,也给父亲买一斤白酒。兴高采烈的我几乎是一路狂奔着赶往商店的,我才不管年货啊酒的,心里只装着一颗糖,那甜甜的味道从跑出家门就一路尾随着我。我家住在山下,而商店和学校在山上,平时上学的时候,我和伙伴们打打闹闹,磨磨蹭蹭,常常耽误了时间而迟到,可这一天,很陡的山路一眨眼就没了。

我气喘吁吁地跨进商店门时,看见枚正在给大队的一个副主任卖货,我只好傻愣愣地站着等。讨厌的副主任买好了货不走,叼着一根香烟骑坐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我只好慢慢数着手里的钱,眼神不时地向装糖的纸箱飘去。枚一边应付着副主任的问话,一边问我买些啥货。当枚确定副主任实在没有走的意思,就把他晾在一边,麻利地给我一一递来了货物,最后将一瓶白酒立在柜台上,等我收拾好其它的东西,然后数着她找来的零钱看能不能买几颗糖吃的时候,突然“咣当”一声,那瓶白酒倒在了柜台上,且碎裂成了几大块,洒出的酒水顿时在柜台上、副主任的衣服上溪流一般淌着。刺鼻的酒味儿一下子冲淡了我喜爱的糖果味。是副主任扭身跳下柜台的时候,顺势拨到了酒瓶,这是我确定的事实。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副主任的一番辱骂像酒水一样向我泼来,大意是:是我眼瞎了,是我摔了酒瓶子,是我弄湿了他的衣服。我不知所措,委屈,愤懑,惶恐,眼泪夺眶而出,再看了一眼愣在那里的枚,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想不起那一年的年是怎么过完的,父亲没有酒喝了,我又被哥哥训斥了一顿,那是我一生中最没年味儿的年,整个年关我就再也没有闻过糖味儿,那花花绿绿的糖纸,就像我们燃放的爆竹一样在天空飘荡着。枚的商店,我从此再也没有跨进去一步。因为那一年也是我小学毕业,我去了河对面的一个村庄里上了初中,学校附近也有一个更大的商店,我家里的煤油啊,火柴啊,棉花啊之类的生活用品,就在我上学的途中一一购了回来,只是偶尔买一颗糖吃的时候,就想起枚的商店,想起她柔和的目光投过来,且带着甜丝丝的糖味儿。

其实后来的生活中,我在村里常常遇见她,见了我,依旧轻轻地唤我一声乳名,好像什么故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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