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孵鸡坊 张开喜
村里曾经有一个传统的孵鸡坊，三间土房子，房顶是用黄山草苫顶，别看土哩吧叽的，却是冬暖夏凉，正适宜孵小鸡用。
有鸡坊时距今已三十多年，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时期，村大队经营着副业，有孵鸡坊、染坊、打面坊、木工坊，各坊占用的人员从各生产小队里抽调，也是工分制。进了副业里的人都很高兴，至少能脱离了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连喘气都要匀溜些。
最早办鸡坊的时候，大队里的领导派人专门去泰安地区请的师傅。师傅在村里干了一年，言传身教，教得细，学得精，有三四名徒弟掌握了孵鸡的技术。师傳一走，徒弟升了级，摇身一变都成了师傅。
过罢年，也正是初春的季节，鸡坊开市营业。先抽人下乡溜村买鸡蛋，一根小扁担，两只小圆筐，里边铺上麦穰草，收了鸡蛋放进筐中。临行前，副业会计每人支给他们三十五十的本钱，全是零钱，那时还没有面值一百或五十的大钞，只有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的，当然亦有角币和分币。那时，一分钱两根针，二分钱一盒火柴，拿一元钱去集上买菜，回来时背不动。下乡人员领了本钱就出发了，早晨出门轻飘飘的，回来挑几十上百斤鸡蛋，一路走来也是累个够呛。那时多是砂石土路，弯弯曲曲凸凹不平，走起来更须小心翼翼，万一有个闪失，就会弄个蛋打鸡不飞。
鸡蛋够上一窝了，就开始上炕。三间房，东西各砌一大炕，每个炕都有四个烧火的灶洞，中间一间放柴草、饭桌，另有一焦炉子，供师傳们烧水喝。室内墙上挂着煤油灯，三个灯头的，黑白的燃着，一屋内挂了数盏，亮亮地照着。鸡蛋上了炕，便每天定时烧火，用谷秸烘炕，火不急不烈，炕也热得匀，三十八九度最适宜。师傅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烧火、翻炕，把鸡蛋翻个个儿倒腾一遍，受热均匀才行。翻好了，上面盖上棉被，保住温度非常重要。
几天以后，要照蛋。屋门是一领苇席，中间留两个圆洞，东面一个，西边一个，然后在院子里放两面镜子。太阳在上午时光投到镜子里，镜子里的光反射到圆洞上，里边的师傅便把鸡蛋对着圆洞，光束照着，胚胎已发育的，便有红红的血丝在里边，没有的便是无精蛋，师傅们称为滑蛋。把弃下的滑蛋交到副业账房，低价卖了出去。比好蛋不行，但煎了炒了味道还行。
俗话说，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一个。日子到了，鸡坊里的小鸡雏儿便纷纷破壳而出，数千只小鸡叽叽地叫着。这时，院子里已摆满了卖鸡人的挑子，八个人，每人四个扁且圆的筐子。筐用白腊条编的，直径一米多，上面的小些，放在大的上面，一头两个筐，四个筐合起来足有五十斤重，还有一条足有三米长的大扁担，两头翘起，弓腰弧度很大。装上小鸡，外加煎饼包、被子包，要有一百多斤，挑起来一走，扁担就直了，一颤一颤的。
这时候，院子里用苇篾编的围栏围个大圈，圈内的地上铺着白布，一筐筐小鸡倒在里边，整个院子里，就叽叽哟哟的叫个不停。师傅们把事先焖好的小米撒向小鸡群里，小鸡们便开始吃第一餐饭了。
一支烟的功夫，开始数鸡。师傅们俩人一伙，唱着歌似的报数，声调还要拉长了。俩手一抓五只，五只为一个数，这时卖鸡人的筐已放在二人中间，且听他们数鸡的报数声：“一呀，二呀……”数到十又道：“一十一个一呀，一十一个二呀”，听得人都入了迷。
全部装完筐，卖鸡的乡亲们把挑子依次挑出来，摆了长长的一条街。副业主任每人发两包出门烟，问路求宿的好让人抽，另发一斤黄烟叶，自己抽。卖鸡的人员都有一杆长烟袋，杆儿有半米多长，据说是为了卖鸡的时候防着小孩子乱伸手抓小鸡用的。看见娃儿伸手，烟杆儿伸过去一挡，娃儿们便忙缩了手。最后，放一挂鞭炮预祝一路顺风，大家便挑起鸡挑子各奔西东。
这一出门，只准五天。五天一炕，雷打不动。第六天，二炕鸡又该装筐了。卖鸡的无论早晚，第五天晚上必须赶回来，卖不了也不能误了第二天装筐。
其实第一天卖完的也有，千儿八百只小鸡雏，要是进一个大村庄，卖开了头，这家三十那家二十的，用不了多少户就被抢光。
卖鸡是个辛苦活，挑着上百斤的挑子，入了村便拉长了声音吆喝：“赊小——鸡了嗬！”声音还要宏亮，才能传得远。随卖着还要记好账，因为是赊鸡，入冬了要账，账要清，某月某日某村，姓名，多少只，几毛钱一只，都要清楚，这样少纠纷，回家交账，会计以这个账本数字入账，半点也不能马虎。
我对这个行业印象很深，我的父亲就卖过小鸡，一干十多年。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去鸡坊，有时候师傅们把毛鸡给拿上几只几十只，回家烧了吃，挺香。若是去壳后，熬了热热的花生油，放上辣椒炸了，把毛鸡放锅中爆炒了吃，绝对天下第一美味。
一个春天过去，直至麦收才停炕。我记得父亲的肩上，被扁担压得成了紫黑色，褪着老皮。
到了冬季，便开始讨账，鸡卖到哪里账就要到哪里。最远的到了枣庄的滕县以南，一百多里路，全凭双脚丈量。身上背着煎饼和被子，一村又一村，该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样一直到年，账才讨完，交了账就该过春节了。明年呢？明年还是如此。
孵鸡坊没有了，有的只是我心中的记忆。问起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还记得你卖鸡的事吗？他笑着说记得记得，你说这邹滕二县，没有俺不知道的……
孵鸡坊离我们远了，却也是村中的一段历史，历史不应忘记，也不会忘记。成岳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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