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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草垛 宋 扬

淮南日报 2020-06-10 09:12 大字

被浓雾遮掩的村庄,静默着一堆一堆臃大的草垛。草垛有筋骨,一棵斗碗粗的桉树,支撑起一个草垛的肌肉。

草垛围着桉树,从地上向上生长。汉子站在草垛上,一点一点也在生长。女人抛给他的稻草,被汉子有力的双脚踩实了。女人换一根长竹竿,挑了稻草送给汉子。草垛的身高,定格在一根竹竿能伸到的高度。草垛的魁梧与瘦削,佐证一个家庭稻谷的丰盈与寥落。草垛堆起来后,人们会评头论足,会啧啧赞叹,也会悲哀怜悯。堆大草垛,是庄户人家的朴实梦想与生活奢望。

晚清诗人黄燮清曾在诗中感叹:“西风八九月,积地秋云黄。”祖籍四川的流沙河先生,也在抒情诗里写道:“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看来,一堆堆的草垛,犹如黄叶残荷、大雁纷飞那样,早已生存在浓郁的乡情深处了。

在村人心中,稻谷以仓为家,稻草的家只是一棵桉树。稻草分批回家。水田里稻草临时的住所,是水田边的田埂。旱田里的稻草就在旱田里晾晒。稻草在清明谷雨中,还只是嫩绿的芽儿,在八月打谷机的嗡嗡声中,还有绿色的血液。草垛不庇佑任何一根绿色的稻草,如同家族长者厌恶年纪轻轻便试图蜗居在家、不出外拼搏的懒人。一根稻草,只有在暑热未去的秋阳里,把自己淬炼出金黄,它才获得登堂入室,回到草垛之家的权利。

草垛的腰围,佐证谷仓的肥瘦。草垛和谷子一起回家,一起穿戴又一起吃喝。一日三餐,女人从谷仓里,舀出一碗一碗的米,随手,又从草垛扯下一把一把的稻草。从一碗米熬成一锅粥,草垛要用火热的情怀,沸腾水的冰凉,融软米的坚硬。草垛和房顶的烟囱遥遥对视,每一丝炊烟的升腾,都带走一根稻草的灵魂。草垛没有老来丧子的悲伤,草垛在祖先的遗训里知道,五千年来,一根稻草的使命从来都是燃烧自己,成全一粒米。

五月,青黄不接。麦子还没有回家。草垛与谷仓里的粮食消瘦到苟延残喘了。终于,草垛的家,只剩下那根孤独的桉树,在寂寞地守望着。

炊烟,带走草垛的灵魂。被炊烟晕染的村庄,处处都弥散着草垛的灵魂。那些轻巧的灵魂,飘进密密的竹林,飞入薄薄的轻云,贴上灶房黢黑的墙壁……草垛觉得还不接地气,它要和村庄的土地合为一体。庄户人家读得懂草垛未说出口的话语,他们把土灶下的草木灰收集在一堆。冬天里挖下的旱地里,草木灰一箩筐、一箩筐地运进去。煮熟一锅米是草垛的心事。肥沃一块田,才是草垛的终极宿命。如果草垛能选择信仰,它必定是生命轮回的忠实信徒。

靠近公路的草垛往往被扯得支离破碎。浓重的冬雾中,黎明前漆黑的夜里,翻山越岭去上早课的娃儿们走到草垛旁时,自带的煤油火把已然油罄。路还得走下去。草垛不偏不倚隐约在路旁,草垛是雪中的炭,是夜里的光。草垛的火光,映烫一张张稚嫩的脸,照亮一双双求知的眼。面对残破不堪的草垛,女人并不骂村。谁都知道扯草垛的是读书的娃。哪家的娃没扯过别家的草垛?草垛是公路旁的公益品。十里八村出的那些个大学生,哪个不感激草垛?

村里的草垛,是稻草的家,是每个稻草公民的归宿。草垛在孩子们“躲猫猫”时,已被掏空,入口处,虚掩一把稻草。挨了父亲的巴掌,孩子委屈地躲进草垛。炊烟的气息飘进家人的鼻子时,父亲忽然想起孩子,他依然骂骂咧咧。母亲跑到草垛旁的公路上,朝着长河河滩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透过草垛,孩子望见家里的炊烟正升腾起来,接着,闻到了香肠诱人的味道,似乎还听到了腊肉在锅里欢快的歌声——毕竟是大年三十了,应该全家老少,欢聚在暖热的灶房,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又聊点儿什么的,那才是年的滋味啊。

离开村庄多年了,返回去,那棵斗碗粗的桉树还在,已长到一抱粗细,却再也见不到草垛的身影。灶房外,全是经久耐烧的上等柴禾。古老的村庄,只留下一些老人,连孩子们也接二连三地进城读书去了。大片稻田,荒芜在那里,什么也没种。零散的农田里,稻草匍匐,零乱满地。稻草似已被这个时代遗弃,很多人的身体与灵魂,再也赶不回那个乡愁弥漫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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