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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麦子熟 梅雨至 炎热的夏季将至

澎湃新闻 2020-06-05 14:04 大字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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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年六月六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75°时开始。《通纬*孝经援神契》:“小满后十五日,斗指丙,为芒种,五月节。言有芒之谷可播种也。”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将进入多雨的黄梅时节。

文/钱兆南

在每年公历的六月六日或七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75°时,芒种伊始。芒种的时候站在日头心里能听到蚕豆从豆荚里炸裂的脆响,熟透的麦挣脱壳子落进田里。鸟在芒种到来的时候熬不住热,它们会趁着早凉露水尚在,呼朋唤友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热切地欢呼,到正午时集体隐进河边的灌木林中,或是房前屋后的树荫里打盹。

芋头播种时,麦还是青的。去年留下来的山芋种,母亲选了一个太阳和煦的日子将它们从地窖里请了出来,有些已经冒出小芽,埋进土里用塑料纸蒙上让芽接着长,等待蚕豆、豌豆、油菜收了剪下山芋的嫩枝再插进大田里,才算是给山芋安了家。

芒种之时刻刻如金,如果不下种,不如不种。如果错过了这个季节再移植苗下种子,不是烂根,就是发不出芽来。空气里能闻到焦枯的味道。已经有十来天没见过一滴雨星子,收割一空的地里,铁锹挖下去,震得虎口发麻,扬起的尘,迷了眼,刮进牙齿缝里,满嘴泥渣子。土坷垃晒得白花花的。母亲说,老天再不落点雨,花生种、黄豆种、红豆种就无法入土为安了,就是勉强长出点稀稀拉拉的新苗,也难保小命。摊在水泥晒场上的油菜秆、蚕豆秆,在太阳的鼻子底下“噼里啪啦”作响,等它们晒干了最后的水分,开始重塑金身,等待进粮仓或收购站。这时候的庄户人很像晒场晒得干透了的麦子,经过几个季节的长途跋涉,从麦壳和锋芒里出世,一个个累得骨头散了架,他们已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汗。是的,庄稼和人经过了一冬一春的疲惫生长,劳作,力气都出光了,需要沉静下来重新思考夏季作物如何管理好,再打个丰收的赢仗。而正在生长和已经瓷实饱满的果实,此时都需要给大地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人心难安。

没有雨,土里的种子,无法直起腰板。要么是死路一条,要么是苟活一场。

当收割机威风凛凛驶进村庄时,各家各户多少天前就已准备好洗干净的蛇皮袋子,等着往家拖小麦。大片的麦地,全部依靠收割机来打响这场战斗。田里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趴着的麦子,全部得颗粒归仓。

若说起趴在地上的麦子,它们被风雨的手掌扑倒的那一个瞬间,来不及呼唤,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麦秸秆不像树结实,中空外直,哪吃得消风吹雨打,哪怕不是飓风,也会让它们彻底趴下,很像战场上被机关枪横扫过的活体,顷刻间便倒在季节的枪口上。这些倒下去的麦子,与这世界无冤无仇,它们只不过是应了母亲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遇到了恶时辰。倒下去的麦,如果没有人的搀扶,只能等着枯萎,一直毁到麦根,用不了多久,便由灰转黑,直到与泥土融为一体。

飓风过后,母亲站在麦田的一角,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收成毁于一旦。

大雨刚过,天空还飘着小雨,母亲在家再也坐不住,打着与麦子一样颜色的油布伞,穿着靴子,腋窝里夹一捆陈年的稻草,她得去麦田把倒伏的麦子扶起来,用几根稻草救救小麦的命,可是田里太烂了,才下田走了几步,就滑倒在小麦地里,她心疼得半死,倒伏的麦是没办法的事,可脚下的小麦本来还是好好地站着,这下子好了,被她这么一踩,完了。只能等太阳出来,把田晒硬朗了才可以下田。母亲的脸色比天空还阴,田埂上全是青苔,滑得要命,脚趾头在靴子里抓得紧紧的,千万不能摔跤,要是跌到水渠里,都喊不到人扶她起来,万一躺床上十天半个月,谁来顾这几亩田的麦子。

父亲在城里还没有撤退回乡的日子里,每到这样的天,我都会打电话问母亲田里的事。母亲那天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了句:“丫头,你不晓得哦,站在麦田里看,我的那个心,绞成一团乱稻草了。”母亲一字一顿,极其伤心。我劝母亲,这不是她的错,怪天不好。她才勉强接受了我的话,默默地认可我的劝慰,并告诉姐姐说:三儿说得对的,她读书多,要不是她说,我的这个心,哪天才能放得下。

老子的《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麦子和母亲努力了一生,面对芒种前后的灾难,在所难免。

母亲每天都去麦田里巡视一番,去一回就夹一捆稻草,以便随时抢救小麦。后来,等田里稍微硬朗时,大片的倒下去的小麦快死得差不多了,时刻准备救小麦命的稻草已无用武之地。

“唉,今年的麦,瘪子肯定多。老天爷呀,你就不能可怜可怜种田的人,等麦场过了再下雨。你看看,造了什么孽哦,这麦子没一个站着的。”

说完,母亲不再吱声,掉头回家,到西河边的稻草垛上重新拔下一堆最长的稻草,夹到麦田边。弯腰埋头,一小把,一小把地把那些枯死的麦子扶起来,小心地用稻草扎紧,让它们勉强站起来晒点太阳,说不定它们能回光返照呢,先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总比不救的强。如果没有人扶小麦一把,要不了几天,就会全部腐烂毁掉,这不能全怪老天作孽,倒伏的小麦田,是化肥用得太多惹的祸,也有人为的罪,开春时看着一田的小麦黄巴巴的,生怕收成差,家家户户使命撒化肥,看上去叶宽秆壮绿得发乌,其实是提前把小麦的后劲拔光了,雨季来临,不倒伏才怪。

不过,植物长相好的时候,远比人耐看。看人看庄稼,谁不喜欢看漂漂亮亮的。

每逢遇到困难的时候,哪怕平时邻里之间有点小恩怨,这时候村民们的心空前齐整,恩怨顷刻间化解。每家捆绑在一起,才能打赢这场芒种时节的硬仗。

当麦子全部堆到家门口,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麦子倒伏事情仍睹在心尖上,憋着一口气。天杀的,都是才灌浆还来不及干浆,一场杀得来的雨,把还差十来天就饱熟的小麦拦腰折断。母亲站在院子里的晒场上,抓起一把麦,用嘴吹吹里面的灰尘,那爬满皱纹又黑又瘦的脸上布满忧伤。

村里人与庄稼们,年年岁岁如此,互相搀扶,恩恩怨怨拉扯着往前过日子,辈辈如斯。

完了,完了,今年的麦价上不来了。粮贩子的眼睛毒得很。瘪子、长霉斑,不亮堂的麦子他们一概不收。麦贩子往门口一站,斜着眼睛,香烟一叼,鼻子差不多要翘到天上去,哼哼叽叽地跟卖麦子的人家讨价还价,收购价一压再压,嫌好识丑的废话一堆,卖主最后卖的价钱也是三文不值二文,差不多是求着他把这季麦收走,省得堆家里看着就难受。卖主不得不把鼻子一捏:卖吧,卖吧,省得垯在家里是个心事,还要拖出来晒,现在卖还是新麦,到了明年,就是陈麦,更不值钱。成色不算太好的麦子倒进了粮贩子的车厢里,换了几张票子。卖粮的人目送粮贩子的车子绝尘而去,一直到望不见他的身影。好像他卖的不是粮食,是在卖儿卖女,壮士断腕般,心头那个疼。

倒伏的小麦,减产一半。就算是往年不倒伏,一亩地差不多收880斤,每斤按9毛算,收入792元人民币。支出:秸秆还田,耕地120元,播种40元,种子50元,底肥110元,除草剂30元,追肥105元,打农药50元,收割120元。哥从县城回来帮忙10趟,往返汽车油费每趟按20元,共200元,共计支出825元。去年10月份播种,到今年6月份收获。整整8个月,倒贴33元,还不能算人工管理费,等于白忙一场。没日没夜在田头盘了几个月,就落得这个下场。难怪现在人人怕种田!

母亲说,如果这样算下去,这田铁定要荒着,没收成肯定要喝西北风。不能算这个账,赶紧把早玉米管理好,千万不能像麦子那样倒伏。通常来说,上半年的收成不会挣一分钱,全指望下半年的收成翻本。

水田里的小秧忙着长高,每张秧盘里都住着种子,育小秧的盘子有无数的小格子,格子里有针眼大的孔,是储存水和吸收养分的。母亲忙着把晒干的小麦、油菜搬到家里,而忽视了两只拖着大肚子的母猫这几天就要生产,它们四处忙着找合适的窝产崽。白猫生下三只,花狸猫生下四只。白猫妈很鬼,把三只猫崽的窝做在菜籽壳堆里,只能闻它们细弱的声音,从不见其影,猫妈虎视眈眈地盯着;花狸猫妈的窝做在了厨房的木柜子底下。两窝小猫急吼吼地在妈妈的肚皮底下忙着找奶吃,抢不到奶吃的那只猫瘦得叫的力气都不够,只看到它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备受兄弟姐妹的欺凌,没过几天就饿死了。活下来的几只你争我夺,像运动员在球场上驰骋。母猫痛苦的样子让人心疼,忧郁的眼神能把人的心给戳出血来。母亲看不过,动不动去帮它的忙,却越帮越忙。母猫以为母亲抢它的孩子,一次次把猫崽叼到别处安身,结果,在叼的过程中,又死掉一只小猫。母亲说,春天生下来的猫最好养,还能成为人眼中的宝,大热天生的猫容易得病,主人在养不下的时候,会把它们装进蛇皮袋,找个野地放了,随它们自生自灭。它们能活下来算是奇迹,成为野猫的可能性很大。也有心慈的主人等小猫断奶会吃饭的时再送走,算给它一条生路。剩下的这五只小猫后来的命运用“悲惨”二字来形容,都嫌太轻。五只小猫被那只大尾巴的强盗白公猫生生吃掉了三只。不知道这位白猫父亲为何如此残忍,是为了和猫崽争夺母猫,还是其他原因?谜一样。它就躲在大门外,虎视眈眈朝院子里张望,趁猫妈们短暂离开之际下了毒手。

小猫的脖子被咬断,血淋淋的头就扔在水缸脚下,一条腿被咬断。扔在水缸下的猫头,死不瞑目,琥珀色的眼睛睁着,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里,它的眼睛才能看见一点微光,根本看不清这位凶手猫父的模样,小猫闻到了父亲雄性的味道,还以为父亲是来爱抚它的,结果惨遭父亲的黑手。母猫蹲在小猫的头边,痛苦得只剩下了呜咽。母猫飞身出门,来到门前的韭菜地里,前爪挥舞,黄土飞溅如泥雨,表情肃穆,几分钟便刨出一个坑,返身进屋,叼起猫崽的头颅,呼啸出门,安葬这个早逝的婴魂。它慢慢地将黄土捋平,四脚并拢,尾巴环往前爪,低头默哀良久,扬长而去。

这活生生的一幕,着实把我看呆了。在猫的世界里,不亚于人类的世界大战。

两位猫妈平时老死不相往来,今日为了孩子们的生死存亡,终于坚强地走到一起,白猫妈把孩子交给花狸猫妈妈喂奶,为了对抗一个共同的敌人,两个家庭合二为一,白猫妈肩负起与白猫父的战斗。它每天守在院子的大门口,因为愤怒到极点,全身的毛竖起,骨子里却是羸弱不堪,虎虎生威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这两位妈妈亲密无间直到把最后的两只猫崽抚养成人,才分道扬镳。白猫继续去过它的田园生活,偶尔回家看看母亲和同伴,也不吃猫碗里的食物,很快便消失在原野中,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花狸猫守着母亲过它的俗世日子。

母亲在田野薅草,间苗,挖墒时,白猫冷不丁会现身,这只白狐一样的生灵在万千碧绿的田野上飘移,似仙非仙,如同神话,经常把我的双眼都看得发直,连自己都怀疑,莫非是大地深处的远祖驾临人间,它们如同神谕,带着我去另一个宇宙间飞翔。只要白猫出现,母亲就异常高兴,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里,自言自语起来。从此以后,没有一个人能捉住白猫,它神圣得如一尊神,人类与同类岂能靠近它一丝一毫。

亲眼见证过白猫战斗的英武形象,更让我永远都忘不掉的,是它那对神奇的阴阳眼,一只是祖母绿,一只是土黄色。在它还没有离开母亲家的时候,有次趁它不注意,我曾抢拍下那对天神一般的眼,不屈的眼神,震慑心魂,催人奋进。

听母亲说过,白猫曾到菜田边的鱼塘里钓过鲢鱼,穿过湖桑田和麦地,送给家中的小猫吃,而它自己一片鳞也不碰,只静坐看它们狼吞虎咽着。站在我家油菜田边的鱼塘边,我一次次等待白猫的出现,等待和那双阴阳眼对视,可却是徒劳。我的心常在瞬间与这双阴阳眼的白猫接通,时而迸发的灵光,若隐若现。并确信,这两双神交的天眼可通三界,可与另一个世界里的神明共鸣。白狐一样的猫生来就是一个哲学。哲学是什么?是生老病死魂归安国的终极应答。一个乞丐的哲学是什么?是温饱,所有高深的哲学都不抵乞丐手中的一碗残羹。白猫的哲学是,活成独立的自己就是成全自己,哪怕生命是残缺不全的。除了母亲在田里,它才会偶尔现身,我这凡夫俗子,哪有资格遇见这位大神,它真的不屑看我们。

我的母亲是它的父母恩人,所以母亲才有幸见到它的神姿,无论我念它有多苦,它也不出现在我面前。

好的物种和好人一样,如同神祇,可遇而不可求,能遇到,是奇缘,只能仰而视之。也许是自己心气太高,也曾学习白猫一样的孤傲过,遗憾的是,此生还没能遇见这样的同道中人。

这个带芒刺的季节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多情和残忍,大地上的植物们也是如此。总之,该来的会来,该走的得走,如同佩剑的侠客行走在江湖风雨中,风云际会,恩怨情仇终难避免。

其实在芒种前的好一阵子总是忙的,忙得一刻不停。黄瓜开始爬藤要赶紧搭架子,山芋苗长高了得移栽进大田里,院墙脚下南瓜生出了触须,需要一根绳子把她引渡到屋顶上继续长,菜椒和茄子再不壅上土,风一刮枝杆就无法承受果实之重,杆子随时有腰折的可能。桃子已经半熟,裹在一层软软的毛里。春蚕狼吞虎咽吃光最后一片湖桑叶,陆续上草笼或方格轴上做茧,为化蛹做准备。

农村人在忙的时候绝不会偷一分钟的懒,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掰开,变成四十八小时用。在雨天时做家里的活计,晴天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待在家里躲太阳,饭碗扔在灶上抢时间下田,等天黑看不见回来再洗不迟。日头心里刻刻如金。每年这个时候是高三的孩子高考结束的时候,每一天都如火烧眉毛,心像田野里焦枯了待割的麦子,油菜守望了一冬一春,好不容易盼到了夏,菜籽儿在菜荚里“哗哗”作响,接受过多少日月星辰的洗练,芒种前后就是它们修成正果,回报农民的时候,菜籽儿等待平安降临,像一个孕妇等待她的孩子落地为安是一样的心情,以完成生命的交接。农村的芒种过去一周,田里收拾得清清爽爽,草归草,粮归粮,各进各的家门,一年一度的高考也尘埃落定。

在城里打工的壮劳力到芒种回村,抢着帮白发苍苍的父母下田。庄户人忙得脚后跟能打到屁股尖,一家人不吃不喝也要把收种这件大事弄妥当。日头心的太阳毒,汗一出来就蒸发光,鸡蛋放石头上快能烤熟。庄户人家都是天亮前下田,或者等太阳落山了,拉起电线掌灯在田里做事,露水心头不觉得热,才有力气把事做了,白天躲在家里可以做别的事。但找人搭伙做的事非得白天在日头心里做。

动物和植物的生存一样跟着节令走,自然之道,才是正解。人更是如此。

现在的村庄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在忙种?除了老人外,再无一个壮年人在田野里收种。大田里有机械帮忙收种,但边角的小田和垛子田还得靠一双手,特别是收油菜实在是件苦差事,烈日下一根根割,一遍遍把菜籽打下来,堆积如山的空菜秆不允许放火烧。我们村的人比较老实,没烧过一根,但别村的人开着拖拉机、叉车,把麦秸秆和空菜秆运到学校后面的废弃养猪场,堆在空地上。好大的一个柴火山。禁烧令截止时间是月底,月底一过,负责拖垃圾的人一把火全烧光,滚滚浓烟覆盖了整个村庄。村里人说,还不如放一把火烧在田里,草木灰还能肥田,也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把秸秆集中堆放。

在芒种的前一天,我便开始收拾衣物书本,整理打包准备回城。在乡里忙得如失火的时候,我无法去田间帮家里收种,却要投入另一个火场——孩子的三天高考。我们从小镇忙急忙慌奔向离开了八个多月的城市,忙前忙后准备关乎孩子一生命运的这三天。这三天,全省四十几万考生云集考场,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把火种,只要划一根火柴,这火能熊熊燃烧起来,照亮整个世界,几十万个孩子如火星中跳舞的青豆子,加把柴火立马能炸开,这些豆子即将爆出壳子,鲜活的骨肉坦露于天空下。这寒窗十二年的最后一程路,苦得让心发抖,得在考卷上抢收到手的果实。芒种前后的这三天如虎口拔牙,步步惊心的江湖。

我的孩子,从我们去年秋天来到小镇,到今日离开小镇的田园,我还没有来得及坐在饭桌前告诉她芒种前后大地上将要发生的巨变。芒种,与繁忙的高考在同一个节气中,成为青春的分水岭。这个季节如果不忙,夏至来临再忙为时已晚。

昨天临上车前,我还去找老师要最后冲刺的各科卷子。卷子在电脑里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引爆。坐在数学王老师面前等,办公室墙上的钟,时针分针秒针,根根都指向我的心。隔壁就是她的教室,同学们的脑袋像熟透了的麦子和油菜垂着,低得不能再低,他们困,累,趴在课桌上小睡片刻,备战最后的冲刺。教室的后墙根,排满了各种牛奶箱子、干粮箱子、水果袋子,都是家长们送来的,食堂离教室太远,老师拖课是常事,下课十分钟才奔向食堂,上课铃响了。大部分人不吃晚饭,用牛奶面包充饥。这样的一排排零食墙,我后来在看守所的女子监区205室看见过同样的。偌大的校园除了树枝上的鸟在快活地唱,听不见任何声响。我把卷子拷贝进U盘好让孩子利用路上的时间看。

至于读书这件事,别说现代,就算是古人,也未必真清高。中国自古就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读书只为求得功名,光宗耀祖。在这样一个物质利益一统天下的商业社会,做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会被人误作脑子哪根筋搭错了。包括孩子们填报的专业方向,大多人都不愿意选择人文科学和植物方面的,因为毕业后工作太难找了,将面临失业的危险。现代物质文明远大于精神文明,精神世界似乎对人类无足轻重、可有可无。那些孤独的求索者,成了高枝上清唱的蝉,但他们却是整个社会最清醒的洞察者。世界这个大舞台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如果少了这些洞察者,岂不悲哀?

在孩子如愿考上大学后,年历又换了一本。2015年芒种的前三天,江苏地区的一场暴雨把江上的一艘豪华客轮掀翻,比泰坦尼克号的沉没还要残忍。数百条生命被掀入江水中。大雨如注,4000人在现场营救,435人生死不明。这座名叫“东方之星”的客轮上遇难者年龄最小的3岁。这一船人,为了赶去重庆欣赏更多的美景,顶风披浪而行,如果船长能下令紧急停止,也许这天上掉下来的横灾就不会发生。都说树大招风,在江上,船大必然招风。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城的降水量达126.5mm,水塘、墒沟里水满后,又冲上田垄上,尚在青春期的玉米被暴风雨吹得东倒西歪。豇豆的架子在暴雨前早早就搭好,它们细嫩的藤蔓坚强地绕杆而生,死死地抱住这些救命的杆子,用吃奶的力气把新生的花蕾呵护好。除了有韧性的豇豆外,再就是路边的桃树,挂在枝叶间的青桃子已经长到婴儿的拳头一般大小,略显沉重的果实被内核的力与枝杆强力的支撑下,心心念念捆绑在一起,桃树如果没有实力保住暴风雨中的桃子,来年有可能被砍刈掉,连根都不会被留下。路边的大树被连根拔起,蔬菜大棚被水吞没,山上的水急吼吼冲下来,淹没了道路。汽车、电瓶车在雨中蚁行,冒着随时熄火的危险向前爬。在路上,薄薄的雨衣无法遮挡单薄的衣裳,雨把肉体洗劫一空。池塘里的水花被冲进田里,太阳一出来,水花如回不到池塘里,会被晒死。水无常态,祸福相依。

其实,在这场暴风雨之前,天空已向人类发出了终极警告,暴雨前的一天,我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脑袋沉重到了极点,气压在不断地下降,气接不上来,像离水的鱼一样。我一直相信自己的身体对天空的灵敏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天气预报,并相信,豪华客轮上遇难的人们和我一样,在暴风雨的前夜一定有人有过与我同样的感受,可是,他们眼看着就要到达另一个城市的终点,而老天却给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以至于命丧滚滚长江。所有上船的人按照商家给定的程序只能前进,后退需要付出利益的代价,没人想过后退能挽回生命。那艘船为着商业的目的性被改装过许多次,千疮百孔的船,在龙卷风的鼓动下最后向坐船的人们宣战。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这个早晨,阳光欣欣然升起,大地上一片狼藉。池塘里的水花被冲到低洼地的田野,这些从暴雨中突围出来的卑微的水花,它们冲出池塘的约束,好不容易登上自由的彼岸,在太阳升起的时刻迅速枯萎而走向生命的尽头。茄子、大椒、玉米、花生们满身的泥浆,光鲜不在,劫后余生,在太阳的抚摸下,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欢呼?一船的生命,除了少数获救的外,没有这些田里的植物们幸运,葬身江水中。

现代社会的人大多数无根,没有真正的故乡,漂泊中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植物们有别于人的是——有根。哪怕一根草,都学会了把根深深地扎进土里,适者生存。船上的每个人都曾有过真正的故乡,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他们的故乡只能在纸上,他们选择了到水上寻找记忆中的故乡。

我确信,天空是有表情的。昨天下午三时,当我在暴雨中逆风而行时,山上的石头在车轮下打滚,倾盆大雨洗刷着我的身子,把身上最后的一点点干爽剥除,把一个平凡渺小的人打回到生活的原形。天空最愤怒的表情,就是以暴风雨的形式来冲洗人类日渐昏聩的头脑,让世人清醒,回归。

选自《天时谱》

内容简介

《天时谱》是作者继长篇非虚构《跪向土地》之后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这是一本献给天地万物的朴素之书,历时六载,在每一个节气的当天走进田野观察调查。这部人与自然的心灵笔记,采用广视角、多叙事的笔法书写人在自然、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现场的精神图谱,引领心灵回归自然。全书语言风格庄重大气,视野开阔而不拘泥于季节,体现出人与自然间的共振、所焕发出来的灵性与动感及润物无声的感动。

作者简介

钱兆南,江苏海安人,田野观察者。出版长篇纪实《跪向土地》《天时谱》《桥魂》三部。

《天时谱》钱兆南著 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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