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异:性别议题背后 中国家庭的变迁与博弈
表面上姓氏在今天只是一个符号,子女冠姓权只是个体家庭里夫妻的不同选择,但对于现实中真正卷挟在争议里、面临多方冲突的人来说,却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真正选择的权利。
子女冠姓权为何会成为热门争议话题
孩子随父姓还是母姓引发的子女冠姓权争议,称得上是一个非常中国特色的性别议题了;这事在最近二十年来,才逐渐上升成婚恋热门话题的。
由于中国传统婚姻最主要的一项功能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子女冠姓权正是其核心,一贯是由男性垄断,随父姓不随母姓。解放后,表面上中国法律以明文宣告了孩子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习俗决定了大部分情况下孩子会无条件地默认随父姓,除非是离异、入赘婚或有什么特殊情况,所以在过去结婚时,子女冠姓通常不会构成太大争议。
但随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胎化政策的推行,2000年后陆续步入婚姻的男女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独生子女,一些传统的婚姻家庭关系早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方面,独生女儿对她原生父母的价值变高,父母养老、财产继承都只能指靠这唯一的一个女儿(这倒是计划生育政策的计划外结果);另一方面婚后婆媳关系中媳妇普遍比以前自主度高,显得更强势,家庭地位也更高,即使在农村,任劳任怨、伏低做小的“好媳妇”传统形象早已不受欢迎也不再普遍,尤其农村现在主动提出离婚的以女方居多(很多研究者的田野调查也证明了这点,参见:刘燕舞,2009),男方家庭父母反而要想办法和媳妇搞好关系。因此,女方或女方家庭要求子女冠姓权,特别是在男女双方家庭经济条件、议价能力均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在很多地区已经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如果没有就这个问题在婚前达成一致,那基本上这门婚事就吹了。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也经常能发现,00年后的新生儿名字里,很多糅合了父母两方姓名,或者以“父姓+母姓”自创复姓,这些都是打破传统冠姓倾斜的各种实践。
这样的大背景变化下,催生出了一种对子女冠姓权争夺最为激烈的婚姻模式,叫“两头婚”或“并家婚”(目前各地并没有统一的叫法,为行文方便下面一律称为“两头婚”),即“男不娶女不嫁,不出彩礼不带嫁妆,夫妻两边轮流住,承担两方的养老,孩子分别跟两家姓”,粗略地形容一下,就像是夫妻两家搞“AA制”的合伙婚姻。这种模式近二十年来在中国广大南方省市地区逐渐发展壮大,跨度较大,包括了四川、两湖、福建、江西、上海等地,而在江浙沪尤其流行,在部分地区早已成为了超过七成当地人选择的主流婚姻模式,因而吸引了很多研究者的关注(参见:魏程玲等,2014;徐芸,2015;庄孔韶等,2019;张欢,2019)。
“女性争夺子女冠姓权”,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女性地位上升的问题,当我们把这种现象放在更大的中国家庭结构变化中来考察,将会有更多有趣的发现。
传统和现代的博弈:两头婚中的子女冠姓权争议
如上所述,由于姓氏是深深扎根在中国传统家庭父权制之中的,因此女性争夺子女冠姓也很容易被绕进父权话语里打转。比如说传统的入赘婚中,子女冠姓权属于势力更雄厚但没有男孩传宗接代的女方家庭,入赘男方一般在经济和社会条件会略低于女方——我们熟知的“猪八戒背媳妇”,民间戏曲里就有很多八戒哭诉自己入赘高老庄后被嫌弃打压的台词。虽然婚姻形态由“从夫居”变为“从妻居”,孩子由随父姓变成随母姓,却仍然还是在父权制家庭结构下完成延续男性家族香火的职能——两方争夺子女冠姓权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本质并没有太大改变。这也是子女冠姓权争议里很多人理解的,“随母姓最后不也还是在随男人的姓(即女方的父系家庭的姓氏)嘛。”
那么,女性争夺子女冠姓权,究竟是不是仍然只是在重复父权的逻辑叙事呢?
在新兴的“两头婚”实践中,我们也许能找到一些不一样的答案。尽管两头婚的模式在不同地区的实践中会略有一些差别,但研究者们普遍对这种新型婚姻模式中女性地位的提升表示肯定——可能不彻底,但至少有进步。
简单地说,在两头婚的婚姻模式下,子女冠姓权的解决方案,一般是要求“双系”兼顾:要生两个孩子,婚前协商好按生育顺序或者性别继承男女双方的姓氏——比如说不管是男是女一律头胎随夫姓二胎随母姓,或者男随夫姓女随母姓。而在二胎开放之前,部分率先实践两头婚的家庭一般也会有一个子女冠姓协商方案,比如生女随母姓、生子随父姓,或者采用复姓(两家叠姓),但谁家的姓该放在前面,仍存在争夺。
也就是说,在“两头婚”新模式里,男方和女方家庭的姓氏都要求能获得延续,传统父系家庭制度的特征虽然仍旧获得了保留,但一些规定被打破和松动了,产生了新的特征。虽然两头婚的类似婚姻模式在历史上并不新(费孝通1930年代的作品中就提到过),也曾在很多少数民族地区流行,但在汉族多个不同地区出现甚至成为主流婚姻模式,是有其新的背景和需求作为支持的,这实际上是一个经过多方博弈的过程。
在过去女儿被视为是要“泼出去的水”,婚后要孝顺公婆也就是男方家父母,赡养自家父母更多是亲情的感召或责任感,而不是义务或刚性要求(不赡养通常也不会遭到舆论谴责),通常也没有从自家父母那继承财产和住房的权利。但独女家庭在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父母养老问题不可能寄托在“女儿出嫁后顾念娘家情分”这种不稳定的支持上。而由于传统招赘婚礼往往需要女方支付一大笔彩礼,家长往往对上门女婿骗婚和婚后违约情况十分警惕,也不太满意找条件比自己家差的男性(入赘婚一般是女富男贫),所以选择和本地门户相当的男性家庭“两家并一家”,成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选择。对独生女来说,她们往往自视为家里的半个儿子,对于继承娘家住房和财产并承担赡养责任,态度一般也非常积极。
而对男方而言,当下随着婚姻支付成本的不断攀升,个体很难凭一己之力独自成婚而必须依赖父母方的代际支持,两头婚比传统婚嫁的成本和压力都要低很多,也避免了传统“从夫居”带来的婆媳关系战争,代际关系和家庭关系都会更融洽。
站在新婚夫妻小家庭的角度来说,他们婚后两方都可以继承原生家庭的财产,不用分割出去,既可以享受父母辈照顾,获取经济支持,又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以双方父母辈共同的角度来说,由于选择两头婚的往往是本地收入中等阶层的家庭,一般不找外地人,两家联合婚姻,比较容易维持原有的收入身份和生活质量。此外,独生子女家庭里因为只有一个宝贝孩子,所以父母辈家庭对独子或独女分家后保持经济、情感交往的愿望往往非常强烈,更容易形成学者王跃生所说的“双系网络家庭”。
所以,在养老继承、规避风险、情感维系等多重原因和多方意愿的综合考量下,应该也是经过了一些试错和拉锯,才最终构建出了“两头婚”这种婚姻模式,并形成了比传统更加平等的家庭内部性别关系。 (参见:李宽、王会,2017;黄亚慧,2013)
在这种婚姻中,夫家和娘家、血亲和姻亲的界限,也一并被模糊掉了:以苏南地区的两头婚为例,不但酒席要在男女两方家各摆一次,就连孩子生下来后,对父母两边亲属的称谓叫法都一致,男女两方父母都叫“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一些传统重大日子和节日,比如孩子的周岁酒,要在两边各办一次;逢年过节要商量好先后,除夕夜父母两家都要去,得吃两顿饭;清明节挂亲,两边也都得跑。
也就是说,男女两个家庭在养老资源、财产继承和姓氏延续的资源上享受着平等的权利,而为了保持资源分配时能达成平衡,关系上就呈现出一些特有的紧张状况——子女冠姓权争夺时发生的争议只是其中表现之一。在一些访谈和案例里,有时候女方家条件更强,于是头胎也可能会随母姓;有时候女方生完一胎后不打算生了,就引起了另一方家庭不满;有时候有一方家庭变卦、更想要争夺儿子的冠姓,在地方同乡和熟人社会眼中,这就是某一方“吃大亏了”,会产生一些舆论压力,愈发加剧了两方的拉锯、算计和扯皮。了解这层背景后,对于为什么有人会问papi酱以她的经济收入和能力地位,为何会让孩子随父姓这种问题,也就不感到奇怪了(但事件中进行人身侮辱和攻击仍然是非常错误的!)。
冠姓在什么时候可以成为自由选择
在网络热议子女冠姓权时,很多人想当然地指出:“孩子跟谁姓,这不应该是两口子的私事嘛,关外人什么事?”
这话乍一听并没有什么错,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在现实中发生子女冠姓权争夺并且还十分激烈的各种两头婚案例里,这可真不是“两口子的私事”,而是两家人、两代人的事,并且事关财产继承分配、两家地位或利益的博弈、家族人情关系乃至两家在当地的面子问题等一系列因素。子女冠姓权争夺到底是性别平等的表现,还是传统父权继承观念的升级或变形呢?它们其实可能既是原因,也是结果,但我们的视角不应局限于此。
一些敏锐的研究者在两头婚的访谈中,指出了子女冠姓之争背后的亲权干预(曹丽娟,2013):很多80后小夫妻表示其实自己并不看重孩子的姓氏,只是父辈向他们提出要求。研究者意识到,一些年轻夫妻其实对孩子姓氏问题也并没有太多独立思考,更没有仔细考虑到这种争议会对未来婚姻家庭生活的影响,只是盲目地听从父母的安排,或者觉得应该首先满足父母的要求,甚至有受访者称这是在“尽孝”,为父母干预自己子女冠姓争夺做出合理化解释,以至于令研究者惊讶于她的“愚孝”。按道理来说,这一代独生子女在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发展的背景中长大,理应更加开放、独立和有主见,为何会接受父母的干预、甚至表现出对传统“孝道”的认同?
这不应该简单地被视为是传统父权话语的回归。就像前面提到的,当有人问,子女随母姓不也是随女方外公的姓,随她父系家族的姓吗?一些支持女性也有子女冠姓权的年轻人,会选择以个体本位的角度来做出回应,也就是说,女方的姓虽然是父系家族的,但生下来后就已经是她作为个人的一个标志了,和家族没有什么关系,是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
这种个体本位而不是宗族本位的思路,确实是理解子女冠姓权争夺动机的一个关键,因为很多两头婚中的女方并不是在追求家族的集体利益和宗族传承,而更多是在保护她的个人利益;她的父母作为姻亲踊跃参与进来,拥有比传统婚姻中更高的话语权和活跃度,很多时候也不是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而是为了保护自己这唯一孩子的利益。
这种亲权过度干预婚姻事务的情况相当普遍,也非常符合学者阎云翔前几年对于80后一代出现的“包办离婚”现象的观察,那就是:造成当今一代中国年轻人婚姻出现冲突的最重要原因,其实是父母的强大影响。而正如媒体报道的那样,三个婚姻中的重大安排——小两口要不要离婚,共同财产怎么分配,谁来抚育孩子,实际上都是由双方父母来做出最后决定的。(参见:阎云翔,2016)
所以为了更好地理解子女冠姓权争夺的问题,这种代际冲突和干预必须要放在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化中来加以考察*。无论是人口普查数据还是抽样调查分析都能发现,中国这些年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家庭的规模正在变小,核心家庭正在成为主流,相对而言直系家庭在减少、复合家庭则在慢慢消失。学术界主流观点通常也认为,核心化是一个家庭走向现代化的最重要判断标志之一。
*简单普及介绍一下概念,家庭结构一般被分为核心家庭、直系家庭和复合家庭三大类型(残缺家庭等其他情况暂略)。1、核心家庭由一对夫妻及其未婚子女构成,经典画面就是父母+一两名小孩的小三口/四口之家。2、直系家庭由父辈夫妻和一对已婚子女(可能有孩)构成,经典画面就是祖孙三代家庭,或者国产剧里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小两口。3、复合家庭由父辈夫妻和多对已婚子女(可能有孩)构成,经典画面就是那种四代五代同堂、兄弟姐妹婚后不分家的大家庭。
传统的中国家庭是典型的父权制家庭:具有父系继承、女性从夫居、男性家长掌权等特征,家庭一般是围绕亲子关系展开,比夫妻关系更重要,比如说包办婚姻是由父母决定子女婚事,也就是说,夫妻关系是屈从于亲子关系的。同时,传统中国家庭也经常被视为是一个经济合作单位,家庭成员之间“同居同财”,不是一家人不吃一锅饭,各种经济联系合作十分紧密。相对的,现代核心家庭的轴心是围绕夫妻关系展开,经济关系被情感关系替代,家庭规模缩小、成员关系比较简单,往往更容易和父权做出切割,因此性别地位会比较平等,女性的地位也更高。
所以,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核心化程度越高的家庭里,子女冠姓就越可能成为“两口子的私事”,随父姓还是随母姓,会成为相对自由、独立的选择。
但是,王跃生、曾毅等学者却观察到,2000年以后中国家庭结构变动中,核心家庭比例反而明显下降,直系家庭不但没降低、反而稳中有升,从1982年的17%上升到2000年的25%。当时学者们认为这种现象不能说明中国正在回归传统,很大可能上只是70年代初以来的生育率下降造成的滞后效应,中国家庭仍然还是在走向现代化,等到了2010年三代直系户的比例就会下降。然而中国的直系家庭并未如预测的那样发生解体和下滑,到2010年人口普查时,乡村直系家庭结构比例继续上升,达到了28.52%(王跃生,2013)。
按理说,中国的家庭结构早已经发生重大改变,父母的传统权威稳步下降,夫妻亲密关系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经上升成为个体家庭的主轴。但是,独生子女家庭“四二一”结构中,亲代对子代的情感和经济投入要更集中,会更加舍不得放手,于是,夫妻关系虽然成为家庭主轴,但孩子成为了夫妻关系中的重点。和西方家庭不一样的是,中国家庭因为有继承-赡养的关系(即费孝通说的子女不但要养下一代、还要反哺养老的“反馈模式”),所以子女或兄弟分家出去后,各自的子代家庭和原生父母家庭之间,即使独立,也仍然会存在较为密切的经济支持和生活互助关系,这都给亲权入侵、干预夫妻关系留下了一定的空间。而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想要彻底地摆脱对父母的依赖也变得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结婚、生育、买房、带娃,总有需要代际支持包括经济和劳力上帮助的时候;而帮助和控制有时候是同一回事。正是这样的多方合力,促成了亲权在家庭轴心中的再次回归。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前浪说后浪们有“更多选择的权利”,却反而戳痛了无数年轻人的心。表面上姓氏在今天只是一个符号,子女冠姓权只是个体家庭里夫妻的不同选择,但对于现实中真正卷挟在争议里、面临多方冲突的人来说,却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真正选择的权利。(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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