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通大道 一论得真赏 钱锺书与陈子谦
钱锺书写给陈子谦的书信
陈子谦
庞惊涛
陈子谦（1944年—2008年），湖南省隆回县人。196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分配到四川工作。1979年考取厦门大学中文系“钱学”研究首倡者郑朝宗教授的研究生，为钱锺书引为平生“知己”。他将郑朝宗教授首开“钱锺书研究”的创举在四川复制，“钱学”研究遂由厦门大学而在四川散开枝叶。
毕生一面得真赏
1994年四川省社科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招生简章上明确研究方向为“钱锺书研究”，引发关注。这足以说明成都在学术研究上并无盆地意识，具有敢为天下先的开放思维。这和公认的“钱学”研究第二代导师、学术带头人陈子谦的大力推动不无关系。
陈子谦和钱锺书的交往，源于他的导师郑朝宗。好友郑朝宗招收“钱锺书研究”方向研究生，钱锺书的态度复杂而微妙。他一再公开表示不号召研究，但对郑的举措和学生们严谨认真的学术研究还是给以鼓励和支持，陈子谦等研究生的成果也经由郑朝宗不间断地得到了钱本人的寓目。在钱锺书和陈子谦正式见面前，他们已经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文字交往，钱锺书在信中表示：此番有机缘和你从神交而飞跃以成识面握手，是一大快事。
1983年，陈子谦的《试论〈管锥编〉文艺批评中的“一与不一”哲学》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其时，钱锺书已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1984年5月26日，中国社科院主持召开《中国社会科学》青年作者优秀论文授奖大会，钱锺书向陈子谦在内的青年作者颁发获奖证书。陈子谦在《钱学论》序中记载，他“到京后即向钱先生发一信求见，钱先生立复一函云：‘奉书惊喜，当抽空在舍恭候。’25日下午，钱先生政协会议小组讨论告假，乘接见外宾空隙，如约于国务院公寓钱先生寓所接见我。我有幸聆听先生畅谈一小时有余。”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钱锺书信中“识面握手”即指此次见面。
陈子谦在《天赋通儒自圣狂》一文中记载了初次见面的情形：1984年5月，我去拜访钱锺书先生，那天是杨先生开的门，她是那样温文尔雅，一副娇小文弱的样子。当钱先生让我坐下以后，杨先生从里屋用旧式茶盘端出两杯茶来，递一杯给我，递一杯给钱锺书，然后双手托着茶盘一直背朝着里屋退下，直到我告别时她才从里屋出来，满脸微笑送我到门口，我连忙请杨先生留步，只由钱先生送我下楼。杨先生端茶的动作，特别她的“却行”显然是一种旧式礼节，这在当时我真还觉得不好理解，特别是对一位后生晚学，何必如此“讲礼”，这般客气？联系着钱先生当时穿的那件对襟布褂，我真是迷一般地猜不透他们的心蕴。现在看来，这就叫作文化，这就是我们的传统，不管你如何漂洋过海，懂多少门外语，受多少西洋风气的影响，到头来骨子里还是本民族的东西，根子还得牢牢地扎在民族文化的传统中。
钱锺书所谓的神交，是因于陈子谦的一篇硕士学位论文《钱锺书文艺批评中的辩证法探要》。这篇洋洋9万多字的论文让钱锺书“引为真赏”。在给郑朝宗的信中，他如此表达阅读感受：“昨晨入手，停止一切工作，谢绝三四位远客，息心细读，感愧悚惧，现面盎背，汗流脸赤矣。子谦同志抉剔之微，具见细心，贯穿之密，备征通识。此才未可限量，惜牛刀割鸡，用违其器，弟真受宠若惊，所谓‘感愧’者也。然‘感愧’不敌‘悚惧’。……生平独学冥行，幸获知己如兄及子谦者数人，其他或则钦宝莫名其器，或则随声浮慕。……子谦拈出弟非‘比较文学’者，卓见明论，超越一切谈士；此意弟数示人，而听者眇眇，得子谦而发挥透彻，弟既喜且感，引为真赏。”
知己、真赏，这在钱锺书的师友交往圈内很少用到，足见陈子谦研究钱锺书著作的精深和独到。这对于陈子谦的激励也非常明显。“二十年过去了，回头重温钱先生的话，感到他对一个后生晚辈的文章那样重视，真是令人感激不尽。‘知己’、‘真赏’之许，我权当鼓励之辞，却也切切实实成为我以后工作、科研和指导研究生的内在动力。”
离开三里河寓所，钱锺书拿出时任《中国社会科学》总编辑、后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丁伟志的名片，让陈子谦去拜访。钱锺书在名片上写道：后起之秀，想兄必乐见之也。对陈子谦的赏识和荐举流露于笔端。
君子之交 淡如道酒
回蓉后，陈子谦当即给钱锺书致信，表达感谢。不久丁伟志来川，陈子谦特意前去拜访，并请他为钱锺书捎去两瓶青城山道家酒。7月1日，收到钱锺书复函：承惠仙酿，谢谢！天暑尚未开封，必能三杯通大道。“三杯通大道”出自李白《月下独酌四首》。此后陈子谦也不断从成都往北京寄赠此酒。据陈子谦女儿陈曼珞回忆，她记得父亲常拉着她的小手，从省社科院步行到青羊宫，“为钱伯伯买道家养生酒”。
持酒以赠，颇见古风。虽为文事之余，但也足见两人的意气投合。此后但有新作发表，陈子谦都要呈寄钱锺书以批评鉴赏，而钱锺书每有新作，也必寄赠“子谦兄”。从1984年到1990年，陈子谦和钱锺书持续保持着这样的学术交流。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辞世。21日下午，陈子谦与“钱学”研究生同学汪洁夫妇和黎兰一道，由成都给杨绛先生发去唁电。唁电中，陈子谦评价钱锺书一生：经师人师，集于一身，学问人品，世所共仰。陈子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钱锺书的离去，标志着一个实学时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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