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王小树
◎肖体高
一
王小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大概是七八岁时就有这个想法了。
长大了,成为大人,就可以做很多事,多好!而小孩总是那么单调,上学,读书,做作业。
现在,王小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上完了初一,下学期就上初二了,不是大人,也是个大孩子,可以走出去做一件事,而那一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那一件事和他自己的名字有关。
祖祖,就是爷爷的爸爸,他叫王树,爷爷叫王大树,说是祖祖给取的。爸爸叫王中树,是爷爷给取的。到了王小树这儿,爸爸说,得另取个名儿,别老是树呀树的!爷爷说,不行,还得叫啥树,就叫王小树。一次,王小树问爷爷,我以下该叫什么树。半天,爷爷没个词儿。最后说,那是你的事儿,但不能丟了这个树字。
王小树王小树,这一叫就叫了十几年,小树已经长起来,可以经风雨了。
树上的知了已经叫了好久,稻谷渐渐地黄熟,农人们取出那些收割的家什,一一地摆放在院坝里。这时,暑假就到了。
二
爷爷为什么老念叨着这个“树”字?树是爷爷的一块心病,是心中的最痛!痛了几十年,而且已经痛到了王小树心上!
爷爷,我长大了,又放了暑假,可以去作一次远行。
爷爷视力不好,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又瘫了一条腿,总躺在床上,好在有奶奶来支撑着这个家。他模糊地看见,站在面前的王小树真真长大了。他伸出手,本想摸摸他的头,但只够到了肩,这肩实实的,能担担子了。
爷爷问,你想去哪?是去看爸爸妈妈?
王小树答,不,我是去那个很远的地方。
本来,王小树想说出那两个字,又怕爷爷伤心,但爷爷已经抹起眼泪来,他已经猜出王小树要去哪里了。
爷爷几年前去过那里,去找“树”,可是人海茫茫,眼力不好,腿脚又不方便,弄了半天,到底没找着,回来就连声说,我对不起“树”,对不起“树”,还病了好些日子。
爷爷说,几千里路,还有钱……
我的视力好,嘴也能说,有各种车,甚至飞机,钱,早攒够了。
轰轰隆隆,正有一架飞机从远方飞来,这一回,王小树对飞机特别敏感,他急忙跑出去看,在阳光下,那飞机银亮银亮的。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那个地方?我好想乘上你!但一定很贵吧?
丁零零,屋里的电话又亮亮地响,王小树忙跑回屋,大概是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打回来的。
小树,放暑假了吧,到这边来玩,说不定今年春节也回不了家。
王小树想过要去爸妈那边,村里的马慧慧早去过,说是长隆乐园特好玩,狮子、老虎啥都有,火鸟站在那儿,就像一片燃烧的火。放暑假那天,马慧慧来邀约过王小树,但王小树早已打定主意,所以一口回绝了马慧慧,现在又一口回绝了爸爸。
小树,那你要去哪?
王小树说,爷爷曾让你去那边打工,能陪陪“树”,可你说那边不挣钱,一直没去,爷爷好寒心你!今个暑假我就去找“树”!
几十年都过去了,就过去了。
爸爸,这事儿过不去!“树”在那边几十年,我们没找到“树”,没有陪过“树”,我们对不住“树”!
三
王小树要到小镇上去。小镇离家有三四里路,那里有所九年制义务学校,叫桂花镇中心校,但今天不是来上学的,不是放暑假了吗?小黄黄照样跟着。往日里它要一直送王小树到场口,下午放学时,又等在场口了。它不怕场上那些狗咬它吗?开初也怕过,但后来发现,那些狗都是主人喂来玩的,不顶事儿,于是小黄黄就洋洋得意地坐在场口等王小树,那地儿都让它坐得光溜溜的了。王小树常常感叹,狗真懂人性,所以人更不能丢了人性。
王小树对跟来的小黄黄说,今天不是来上学,是来办一件事的,你就在场口等。于是小黄黄朝那地儿走去。
王小树来镇上买大巴车票,他知道镇上有座车站,有去那边的车。他想过乘飞机,坐高铁,或是火车,后来改变主意了,不是没有钱,他的卡上有足够的钱,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舅二姑给的,当然,给得最多的是爸爸妈妈,说是啥情感缺失的补偿。他们也学了些新词儿,什么情感缺失,什么留守儿童、空巢老人,说得可怜兮兮的,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有人在外面挣钱,自己卡里有钱,那感觉真好!
王小树买到了明早七点半的车,就在小镇上,多方便,要是飞机、高铁或是火车,都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市里去。他摸摸车票,又仔细看看,票面上一辆气势雄雄的大巴,明儿就是坐这样的车吗?第一次远行,心里还是有些惶惶的。他把车票放进兜里,仍用手捏着,怕车票变成一只小鸟飞走了。
来到场口,却不见小黄黄坐在那地儿,是去场上溜达了?王小树呼唤了几声,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小黄黄的踪影,倒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只小白胖狗。
大概是回家去了,因为往常都是下午下学时才来接的,今天有所不同,到底是狗,一时还回不过神来。离家还有一百多米,小黄黄就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王小树怀里,还呜呜呜的,像是哭泣,是自责吧?怎么能怪你呢?王小树抱起它,一口气抱回家里。
四
坐上了大巴车,真是一辆气势雄雄的车。小黄黄还站在车下,一边呜呜地哭泣着,几次要蹿上车来,都被检票员赶下去了!车开了,它追赶着,王小树一直回过头看,直到看不见了,但那哭泣声仍在耳边回响,王小树的两眼也湿湿的。我得早些赶回来,爷爷奶奶盼着,还有小黄黄。
好像都是高速路,大巴车又快又平稳,也许那年爷爷走的不是这条路。王小树总是望着窗外,多看,多记些新鲜事儿,回家讲给爷爷奶奶听,当然也包括小黄黄,也许他们都走不出那村子了。
山多,树多,隧道多,大巴常常隐没在山谷里,或是进出于隧道中。这些地方的民居大都集聚在一起,有一条河,又有一大片平地,民居就密密麻麻地,其余地方就见不到一座民居了,不像家乡那样随处可见。王小树没一点睡意,不像邻座,呼噜呼噜正香。难得出来一次,多看看一路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王小树忽然感到尿急,已经到了难忍的程度。他想转移注意力,但是不行,他张了几次嘴,想说我要上厕所!其余的人都稳坐着,难道除了我就没一个急的?王小树在课堂上总是率先举手站起来回答问题,于是他习惯地手一举,站起来大声说,
司机叔叔,我要上厕所!
司机回过头望了一眼,看见一只高举的手,暗笑道,是个学生娃!
前面服务区。
还有多远?
不远。
王小树心想,不远是多远,又不好多问。这个胖司机,大热天的还戴顶白帽子,秃头?还是习惯?
急得不行,只得用手紧紧地捂住。好在真的不远,大巴开进了服务区,坝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车未停,王小树已经站到了车门口,门一开,他就跳了下去。听见司机在后面嘀咕道,十分钟。十分,不及课间休息哩。王小树瞥了一下左手腕上的表,10:30。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来一长串!都急了吧,先前没听谁喊一声。四下里望,寻找厕所。那里有什么厕所,叫卫生间。右前方,天啦,怕有上百米,比学校的还远!
他跑起来!
解决了问题,感到好轻松,但又觉着肚子空了,早晨喝了奶奶熬的稀粥,不该喝粥呀,可怕的稀粥!买点什么吃的吧,好多人都在买。买点啥?包子、馒头、火腿肠、玉米棒,就这个。玉米棒,多少钱?八元。这么贵!在乡下不就一两元。还得买,过了此处,不知何处再有。一掏钱,没有,在车上。车!十分钟!一看表,还有两分钟!车在哪?去的去,来的来,密密麻麻一大片!刚才是从哪里走过来的?记不清,其实根本没留意,只顾了找厕所。可恶的稀粥!车开走了吗?王小树哭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模糊的两眼更看不清啥!一抹眼泪,还得找车。瞥了一眼手表,还有一分钟!宝贵的一分钟,希望的一分钟!
怎找?不是有车票吗,那上面一定有车牌号,可一切都在车上!王小树急得又想哭。不能哭,冷静,得找。第一步,找川字头的,可竟有十多辆。第二步,找胖司机,也有四五个。第三步,戴白帽的,但没有,都光着头。车开走了,开走了!王小树又哭起来!哭着哭着,见一样白色的东西在眼前一晃,一个胖司机正把白帽往头上戴!是他!
王小树跑过去,一上车,车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司机悻悻地咕哝一句,小孩子别乱跑,怎么没大人带着?众人也望着他,目光都怨怨的。王小树忙坐下,低下头,像犯了大错。
五
折腾了两天,第二天天黑下来时,大巴来到一个叫和顺的小镇,说是到了终点站。王小树只得宿在和顺。据说,到要找“树”的地方只有几里地,两三千里路,只剩下零头了!王小树巴不得跑过去!
王小树趴在旅店的窗台上,望着月亮渐渐地升起来,他发现,这地儿的月亮要比家乡的明亮得多。那边,就是“树”住的地方。“树”,叫王树。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就是自己的祖祖。打小时候起,就听爷爷说,祖祖是一位了不得的抗日英雄,他率领一个连队的战士冲进腾冲城,与敌巷战,血染城垣!祖祖倒在血泊之中!腾冲最后被收复了,祖祖的血没有白流!从此,祖祖就住在了那个地方。几十年了,几十年!祖祖,我们没忘记过你,爷爷来找过你,今天,我来了,一个少年,你的曾孙!我来陪你!
王小树心情激动,毫无睡意。他拿出手机,给爷爷奶奶拨电话。半天没人接。爷爷行动不方便,奶奶耳朵又不太灵。
哪个?
奶奶,我,小树。我已经到了,明天就去看祖祖!
好远的路,还是个娃儿!
说着说着,那边传来抽泣声。
奶奶,我没事。明天我一定能找到祖祖!
王小树接着又给爸爸妈妈拨电话。
爸爸,我已经到了,明天就去找祖祖。
嗯,嗯。
小树,小树,你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妈妈不放心……
说着说着也抽泣起来。干吗都为我哭泣呢?
夜空没一丝儿云彩,月亮愈加明亮,已经升得很高,周围很静,但少年失眠了!
六
第二天,王小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先是睡不着,后又睡不醒。不是只有几里路吗?平时到镇上上学也有几里地,于是王小树不去等车,撒腿就跑,上学时,常常是这样做的。
来到墓园大门口,王小树早已大汗淋漓。大门紧闭着,九点开门。王小树一看表,八点,还有一个钟头!他到附近去找点东西吃。吃什么?不是云南米线有名吗,那就来一碗。呼噜呼噜一气吃完,也没觉着它的特别来。又买了三个馒头,和两瓶水。祖祖咧,给祖祖买点啥?听爷爷说,祖祖爱吃糖,爷爷爱吃,自己也爱,那就买一包。
大门口,已经聚了好多人。一看表,还有二十分钟!隔一会儿看,还有十八分钟,十七分钟、十六分钟、十五分钟……考试时,你赛跑似的,今天你却像蜗牛散步!王小树心里急。祖祖,祖祖,我来看你了,我已经在大门口了!千里迢迢,就差这一步!
王小树第一个跨进大门,来到名录墙下,他要在墙上找到祖祖——王树的名字。一看,名录墙一百三十三米,上面镌刻着一万多人的名字。天啦,名录墙像一条长河,那些名字就像满天的星星!要找到其中一颗,多难!但是,只要祖祖的名字在上面,一定在上面,我就能找到!
怎么找?王小树不知道祖祖在哪个部队,只知道他叫王树,是个连长。那就找姓王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王姓的最多,这里一大团,那里一大串!
开始吧,姓王的,王姓中两个字的。瞪大眼,一一地看过去,不漏掉一个。小时候,繁星满天的夜晚,奶奶指着星空对王小树说,那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看见没?那七颗是七仙女。王小树就去看七仙女,但数来数去只有六颗。奶奶,还有一颗呢?仔细看,她不太亮。王小树又找,终于找到不太亮那颗了。奶奶,她为什么不那样亮?她下凡到人间来找董永来了。祖祖也是天上的一颗星,他们都是,就叫抗日之星。我们在寻找他,说不定他们也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眼睛渐渐地发涩,甚而胀痛。闭上眼,揉一揉,像课间眼保健操。睁开眼,继续找下去。不一会儿,又胀痛,又揉,又找。腾冲收复战,祖祖他们,一刻也没消停过,一步也没退缩过,面对的是每分每秒的死亡,这点难算什么。
王小树感到额上有什么东西滑动着,一抹,水,再一抹,水!出汗了,这里不是很凉爽吗?嘀嘀嗒嗒,头顶什么声音?抬头看,雨伞!天何时下起雨来?一摸头,湿了。为自己遮雨的是一位阿姨。
孩子,你找谁?
我的祖祖,王树。
从哪里来?
四川。
几个人?
就我。
一个人,还是个孩子。多不容易!
你呢?
北京。
找谁?
我的爷爷。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好久开始的?
昨天下午。
雨停了,阿姨收起伞。
孩子,找下去!一定能找到。我要去墓园,寻找爷爷的墓碑,那下面就住着爷爷。
我也要的。
阿姨走了,给王小树留下一线希望。
王小树继续寻找着。忽然,王小树跳起来,看见了一行字:“王树(四川)”找到了,祖祖在这里!王小树热泪一涌,但是,他又忍住了,还要去找祖祖的墓碑,他住在那里。但要记住这个地方。左右看,是名录墙三分之二的地方。上下看,头顶有一棵高大的树。下面地上排满了鲜花。我也要给祖祖献花。王小树跑到大门口,那里有卖鲜花的。买了一束,有三枝,是黄菊花,再买一束。
把鲜花摆放在祖祖名字下方,王小树恭恭敬敬地九鞠躬:代表爷爷奶奶,代表爸爸妈妈和自己。再拿出手机,把祖祖的名字拍下来,又立即发给爸爸妈妈。回复说,好,好!王小树再看表,下午四点!还没吃午饭!一边啃馒头,一边喝水,一边往墓园跑。离天黑不远了!
立墓碑的地方是一座下圆上尖的山,叫小团坡。一块一块墓碑,由下往上矗立,密密的,有三千多座。王小树站在山脚下,感到这里安然、肃静,却让人心潮涌动!他想大声呼喊祖祖的名字,又怕惊扰了此处的安宁。
开始寻找。从下往上,左右两行。比起在上万之众中寻找祖祖的名字来要容易得多。走上顶了,又一步步退下来,再看一遍。如此往返,已经走了小半个山坡。许多墓碑前,都摆着鲜花糖果,许多人都没忘记他们。那个阿姨呢,她找到了她爷爷了吗?
墓碑上的字渐渐地有些模糊起来,原来天快黑了!黑了也找,我背包里有电筒!
忽然,王小树的心莫名地激荡起来,目光被一块墓碑牵去,像谁在那里挥手。王小树定睛一看:上尉连长王树(四川)。祖祖,祖祖住在这里!王小树一下子跪在地上,把手中的鲜花和糖果摆放在墓碑前,再一把抱住墓碑,不,是抱住祖祖!祖祖,我是你的曾孙。爷爷叫王大树,爸爸叫王中树,我叫王小树,几十年,我们没忘记过“树”,你一直在我们心中!是我们心中的英雄!王小树忽然大哭起来!但转念一想,我不哭,我该高兴!我要和祖祖摆摆龙门阵,好好陪陪祖祖,今晚,明天,一辈子!
王小树感到一座山都在微微颤动,那是无数英雄们的心跳!他们永远活着!
王小树给祖祖讲家乡的事,讲啊,讲啊,讲啊……
月亮陪伴着他们,但月亮也渐渐地下去了。
天明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昨天那位阿姨发现少年闭着眼,靠在墓碑上,她没有叫醒他,撑开伞,为他遮挡住早晨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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