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芒鞋轻胜马致敬苏轼的十个关键词(上)
李舫摄影陈羽啸
演讲现场。
□李舫
编者按
山积而高,泽积而长。
12月24日晚,由实施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主办、四川日报报业集团(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承办、四川省图书馆协办的“名人大讲堂”再次开讲,这是继阿来主讲之后,“苏东坡月”迎来的第二场讲座,也迎来了“名人大讲堂”开讲以来的首位女主讲人——著名散文家、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李舫。
李舫的演讲以《致敬苏轼的十个关键词》为题,采用“豪放”“博喻”“瞬息”“信笔”“戏墨”“佛老”“手足”“涅槃”“为官”“担当”十个关键词,解读“千古文人”苏东坡。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全文刊载以飨读者:
2000年伊始,法国《世界报》为迎接新千年到来,遴选出公元1000年—2000年的全球12位重要人物,名为“千年英雄”。苏轼(1037-1101)是“千年英雄”中唯一的中国人。
苏轼有一百余万字的诗词、杂记、随笔、亲笔题书和私人信函,以及大量的他同时代的朋友和学者评论他的随笔、传略。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是写给弟弟子由的,也是写给自己的: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轼,在短短64岁的生命里,由于其坦率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权力阴影下,他的政敌非常多。他既是各个阵营对抗的参与者,也是受害者。用今天的话说,他的一生大起大落,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职业生涯中,他一共有三十次委任,十七次失宠或者被流放。他的命运在朝廷和皇帝的心情中摇摆不定。他行千里路,经历过荣耀与不幸,担任过太守,也曾经是阶下囚。
一 豪放
说到文豪,我们能想到谁呢?荷马,但丁,歌德,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博尔赫斯。在中国,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苏东坡。
文豪,首先在于苏东坡的广博。诗词文书画,无所不能,以词论,他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以文论,他与欧阳修并称“苏欧”;以书法论,他与黄庭坚并称“苏黄”。
苏东坡仁慈慷慨,光明磊落,浪漫开明,单纯真挚,快乐欢愉,无忧无惧。他去世后大约一百年间,无数的文人为他立传,只有自由驰骋、无拘无束的灵魂才能够享受到他那份纯真。如果说有宋一朝是中国文明的一座高峰,那么毫无疑问,苏东坡是中国文明的高峰中的高峰。
文豪,其次在于苏东坡的文风。他具有非凡的天分,敢于破除一切语言和体制的障碍,这种勇往无前的精神,又体现为其诗词文的豪放。
关于苏词的总体风格,论说甚多,有“清丽舒徐”、“韶秀”、“清雄”等多种说法。苏轼辞世半世纪后,“豪放”一词始流行,始见于曾慥跋《东坡词拾遗》:“豪放风流,不可及也。”
苏词之豪放精神首先体现在追求一种奔放不羁、纵情放笔、适性作词的创作境界,恰如他在《晁错论》所述:“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须有坚忍不拔之志。”
在词的创作中,苏轼一任性情,或者说“气”的抒发,因此其词体现出的风格形式难免与传统观念——诗庄词媚--相左。苏词的豪放并不在于其内容有多少豪壮的成分,而在于它能超越固有观念,从而直抒胸臆,自诉怀抱,能“新天下耳目”。
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词豪放精神的另一个体现是吐纳百川、冲决一切、淋漓直泻的气势。陆游在《御选历代诗余》的注解最为形象:“试取东坡诸乐府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苏词的豪放精神不同于后来的某些豪放派词人,像陈亮、刘过等,他们作品中的豪放气息过于粗豪浅易,且缺乏内敛少韵致,而我们读苏词除感受到“天风海雨”般气势外,还能深刻地体会到苏轼至真至浓、至深至广的人情味——苏词的豪放精神如果没有这种情味,艺术感染效果必然大打折扣。
他写给妻子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一片深情缱绻。
他写送别词《临江仙送钱穆父》:“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首词一改以往送别诗词缠绵感伤、哀怨愁苦或慷慨悲凉的格调,议论风生,直抒性情,写得既有情韵,又富理趣。这种旷达洒脱的个性风貌,恰恰是苏东坡的豪放之处。
苏轼之情又是一种超越平常人的天才之情,旷达之情、豪放之情,因此在表达这种高情时,苏轼作词便如李白作诗,天才横放,纵笔挥洒,自然流露而又无规范可循。这样一来,东坡词就成为抒发其人生豪情的“陶写之具”,我自为之,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苏东坡曾经用四个字概括自己:“生、死、穷、达,不易其操。”这种豪放,不是一种完全无底线的无拘无束,而是一种有操守、有坚持、有定力、能力、魄力的放达。
二 博喻
苏子诗词的一大特色,莫过于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用一连串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用譬喻入文,是轼所长。”
《百步洪》就是公认的反映他这一特色的杰作: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嶮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这首古风作于元丰元年(1078),苏轼当时官知徐州军事,其中赋百步洪的部分是历来最为人所称赞的。诗在起首用了“轻舟南下如投梭”这个比喻后,在接下来的四句中,接连用了七个比喻,把长洪斗落奔流直下的声势、速度不断以新面目提供给读者,使人目不暇接。博喻其实是散文修辞概念,因为文章中不避“若”“像”一类字,而诗中往往忌讳用词与句式的雷同。在宋朝,苏轼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诗与文的界限,以散文笔法作诗,使人耳目一新。
苏轼善于设譬,不仅从这首诗得以体现,他的很多诗都以比喻精切而令人刮目。如《石鼓歌》中,他这样写石鼓:“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以四个比喻,写石鼓文奇特形状的字体。
又如《读孟郊诗》中这几句:“孤芳擢荒秽,苦语余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蝤,竟日持空螯。”集中表现了孟郊诗“寒”的特征。这些比喻,都从各个方面描写,没有重叠繁琐的弊病。
苏轼的诗词文在西方影响深远。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李高洁出版了《苏东坡文轩》,翻译苏轼的十六篇名作及前后《赤壁赋》、《喜雨亭记》。曾经任职英国驻福州领事馆的韦纳先生为此书作序:“本书的读者,一定会体验到当年济慈《初读恰普曼译荷马史诗》那种惊喜的感觉。”
三 瞬息
苏轼散文中,特别善于把握生活、生命中一个瞬间的感受、领悟,用极轻快的笔调写出,为人世间留下种种欣悦的飘忽一瞬。
那是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仲夏之夜,苏轼和同乡道人杨世昌,舟行江面之上,见明月出东山,白雾笼大江。苏轼发思古之幽情,写下《前赤壁赋》。三个月之后,又写下《后赤壁赋》。现录前赋如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明代的茅坤甚至感喟: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
对瞬息的准确把握,对深思的精致描述,让前后赤壁赋成为千古绝唱,这两阕词,奠定了苏轼作为文豪的地位。
转过年来,苏轼还写有一篇短短的月下游记《记承天寺夜游》,同样是瞬息间快乐动人的描述,所记只是刹那间一点儿飘忽之感而已,因其即兴偶感之美,成为散文名作。
苏轼主张在写作上,内容决定外在形式,也就是说一个人作品的风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若打算写出宁静欣悦,必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唯此,一瞬方能成就永恒。
日本文人对东坡十分崇敬,甚至在东坡游览赤壁的时间,举行拟赤壁游会。享和二年壬戌(1802)前后,出现过以宽政三博士和柴野栗山为中心的赤壁游会。柴野栗山是“东坡癖”。“柴野栗山常钦慕苏公,每岁十月之望,置酒会客,以拟赤壁游。”江户时代的人不只是欣赏绘画中的赤壁游,而且把日本某地方当作“东坡赤壁”,造出东坡赤壁的气氛,在那里泛舟,亲身体验赤壁游。
在明治、大正时代(1912-1926),长尾雨山和富冈铁斋是“东坡迷”文人的代表。长尾雨山的赤壁会就是最盛大的“摹拟东坡赤壁游”的。他收集了大量有关赤壁的画和其他有关东坡的东西,都摆在赤壁会的每个会场里,“怀念永垂不朽的伟大高尚人物东坡先生”。
四 信笔
宋代的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排名第一的就是苏轼。苏轼的书法,后人赞誉颇高。最有发言权的莫过于黄庭坚,他在《山谷集》里说:“本朝善书者,自当推(苏)为第一。”
苏轼则自称:“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他曾经遍学晋、唐、五代的各位名家之长,再将王僧虔、徐浩、李邕、颜真卿、杨凝式等名家的创作风格融会贯通后自成一家。
苏书给人第一直观感就是丰腴,以胖为美。赵孟頫评苏轼的书法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黄庭坚也认为苏轼书法用墨过丰。正因如此,在苏轼的书法中,极少看到枯笔,飞白,而是字字丰润。如《次辩才韵诗帖》。
但这只是表象,苏轼的作品表面看起来是很随意,看起来很柔软,可是他的刚硬都在里面。
这柔中带刚,来自苏轼一生坎坷--致使他的书法风格跌宕。所以黄庭坚称他:“早年用笔精到,不及老大渐近自然。”
例如《黄州寒食诗帖》,写于宋元丰五年(1082年),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生活上的穷困潦倒和政治上的失意,让他感到落寞无比,于是在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写下了两首五言诗:
一曰: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少年子,病起须已白。
二曰: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书写此卷的时间大约在翌年。其诗苍劲沉郁,饱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凉的感伤,富有强烈的感染力。其书也正是在这种心情和境况下有感而出的,故通篇起伏跌宕,迅疾而稳健,痛快淋漓,一气呵成。苏轼“无意为书家”的书法作品,其信笔处往往是情在胸中,意在笔下,心手相畅的结果。其酣畅淋漓表现出来的“烂漫”,清代书法家包世臣认为,“在东坡,病处亦觉其妍,但恐学者未得其妍,先受其病。”正所谓东坡信笔处,在在藏乾坤。
五 戏墨
2018年11月26日晚,苏轼水墨画《木石图》在香港佳士得专场拍卖中,以4.636亿港币拍出。该画作画面内容简单,是一株枯木状如鹿角,一具怪石形如蜗牛,怪石后伸出星点矮竹。用笔看似疏野草草,不求形似,其实行笔的轻重缓急,盘根错节,都流露出苏轼画作很深的写意功底。
苏轼自幼年即仰慕吴道子,他在黄州一直致力于绘画。苏画是典型的文人画,重写意,主张将艺术家主观印象表达出来,所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关于绘画要突出其中意理,苏轼在很多文章都有论述。
在宋代,欧阳修、王安石都确立了文人画论的主调,但在苏东坡手上,文人画的理论才臻于完善。他放弃形似,强调精神的表达,“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萧散简远”“简古淡泊”,是苏东坡视为一生追求的美学理想。千年之后,我们依然可以从古文运动的质朴深邃,宋代山水的宁静幽远,以及宋瓷的洁净高华中,体会那个朝代的丰瞻与光泽。
这是一场观念革命,影响了此后中国艺术一千年。
徐复观说:“以苏东坡在文人中的崇高地位,又兼能知画作画,他把王维推崇到吴道子的上面去,岂有不发生重大影响之理?”
文人画固然一脉相承,但在每一个世纪里都有不同的表现。在11至12世纪,李公麟以春蚕吐丝般的细线所表达出的古意;米芾以平淡含蓄的烟云世界与世俗对抗;米芾的公子米友仁是一个可以画空气的画家,在他的笔下,空气有了密度和质感,与宋纸的纹路摩擦浸润,产生了一种迷幻的效果。而在之前若干个世纪的绘画中,空气是完全透明的、或者说是不存在的,画家的视线,更多地被事物本身的形状所控制。
尽管“文人画”始终没有一个明确可行的定义,苏东坡的论述也是零散、随意的,但它作为一种观念,已经深深地沁入千年的画卷中,提醒画家不断追问艺术的最终本质。
有评论家曾将苏东坡的艺术称赞为具有印象派色彩的艺术观念。这样算来,苏东坡在绘画上的创新特质和革命精神,比西方领先了整整八个世纪。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西方艺术才开始逐渐在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那里,开始脱离科学的视觉领域,转向内心的真实性。他们不再对科学的透视法亦步亦趋,而是重视自己内心的感觉,从而为西方开启了主观艺术的大门,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等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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