藜蒿之味 □罗张琴
窗外,有雨。空气中充盈草木、泥土的芬芳。与同学在茶楼里小坐。鲁院一别,已两年有余,见面却无丝毫生分,心近如昨。亲近使人感怀、温暖,也使眼下这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万般亲切起来。
依凭一颗对文字的初心,我们同时收获了一份来自文学的回报,因一场颁奖礼得以在苏东坡的故乡四川眉山聚首。天南地北,鲁院的几个同学,又坐在了一起,这多么好。
同学之间的交流是朴素的、清凉的,一如窗边流过的江水。我们聊起三五一群常去鲁院附近餐馆打牙祭的往事。
去餐馆吃第一餐饭,来自北方的同学为我点的一道南方菜——藜蒿炒腊肉。菜上桌,满盘翠绿的,是一根根长四五厘米的藜蒿秆子,佐以金黄的腊肉片、深绿的韭菜叶、红灿的辣椒丁,望之口舌生津。夹一筷子,老腊肉的咸香、藜蒿的清香、韭菜的醇香与辣椒丁的辣香混合,那个香,真是荡气回肠。
可从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概北京人独喜香椿芽、贵州人喜食折耳根、云南人推崇鸡枞菌、东北人酷爱猪肉炖粉条吧,那餐饭真是便宜了我这爱藜蒿的赣人,独占了这一盘子美味。
藜蒿,原不是南昌本地所产,而是鄱阳湖草洲盛产的一种早春野蔬。它与芦蒿,还有苏东坡笔下“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中的蒌蒿,以及《红楼梦》中晴雯最爱吃的“蒿子秆儿”,都是菊科蒿属,都具蒿之清气,菊之甘香。春秋时期,蒿作为一种君子之草和献祭之草在人们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得名藜蒿,有两个版本的传说。一个与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有关。大历中期,颜真卿被贬到饶州任刺史,月波门外,柳丝抽芽,江水碧绿。渡口处,舟楫往来,不少民妇村姑,从河岸湖洲采集了一篮篮叫白蒿的辛香野草。颜刺史问,采这么多草干什么。答曰,此根经饱,可度春荒。爱民如子的颜刺史遂说:“依我所见,不如称作黎蒿。黎者,众也,众人喜爱的野蒿。”众人一听,齐声唤好。后来,为了表示此蒿草属,又在“黎”字上面加盖草头。另一个与明朝皇帝朱元璋有关。元朝末年,朱元璋与陈友谅为争天下,十八载春秋,大战鄱阳湖。一年春天,朱元璋被陈友谅的水军围困于康山草洲半月之久,所备蔬菜几乎全吃光了。朱元璋食欲大减,人日渐消瘦。火头军发现草洲上长着一些野草,便随手扯一根嚼了一下,清脆爽口。他灵机一动,采摘回营,去叶择茎,将它与军中仅剩的一块腊肉皮同炒,朱元璋闻此菜香食欲大开,精神振奋,一举走出困境。得天下后,朱元璋遂赐名此野草为藜蒿,规定江南各州县每年要进贡藜蒿到南京,自此,藜蒿在江南“地位”显赫。
传奇难考。反正寄托了鄱阳湖区代代子民情怀、乡愁的藜蒿,已同春天、生计、社稷江山联系在了一起,颇为有趣。
春节刚过。冬丫头和春姑娘,还较着劲儿在赌气呢,两张冷脸子甩下来,寒意料峭得不行。而鄱阳湖的河滩上,抢得头春阳光的藜蒿一丛丛,从草皮里冒出来,占据每一寸土地。新芽嫩嫩的,叶色淡绿、茎微紫红,如襁褓中的婴儿。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过后,它们长得快极了,昨天还不足三厘米,今天已是一寸多长。绿叶红蔓,有小节,披着小绿叶,气味清香,仿佛铺在绿洲上的一层紫红地毯。轻轻俯下身子,凝神谛听,也许就能听到它们生命拔节的脆响。用不了几天,它们就长鲜了,长成最好年华的模样。
藜蒿正好,却也不会自己齐齐整整跑到餐盘子里来,要辛苦湖区那些“藜蒿客”去草洲里摘取,当地人称之为“打藜蒿”。“打藜蒿”要趁早,农历二月一过,入口如嚼草根,真是只能当柴烧了。“藜蒿客”分两种,一种为了生计,摘之卖钱;一种是摘来自己家吃的。“藜蒿客”多以中年妇女为主,也有年轻人和家境较好、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遇双休还有不少凑热闹、喜野趣的小朋友。现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原汁原味的东西更贴近自然、更利于养生,有机会谁不想多沾染些春风雨露的滋养、天地精华的馈赠?
湖口县对岸的梅家洲一带,有一大片草洲全是藜蒿。初春时节,站在双钟堤四顾湖滩,远远近近全是低头寻宝的“藜蒿客”。这些“藜蒿客”天不亮就起床,三四个蛇皮袋用带子往腰间一系,拎一把弯镰刀,提一兜干粮就出门了。出门直奔西门老渡口,乘铁皮船去往梅家洲打藜蒿。元宵节前后几天的藜蒿最嫩,为上品,除去叶子可卖到三十元一斤,再往后,八到十五元一斤不等。藜蒿生成好口味、换来好生活、带来好心情,何乐而不为?
船刚靠岸,身形矫健的早已一跃而起,奔向草中央。“桂花,快来,多嘞。”“华嫂,向前,走。”……浩浩荡荡的“藜蒿客”依着经验四散开来。眼尖手快的,是极厉害的高手。他们专挑那些叶子青翠发亮的藜蒿,一把把薅住,挥动手中的镰刀,“刷刷刷”地割下。一刀下去,到手的藜蒿粗细如毛衣针,脆嫩得很。
一去就是一天,不来回折腾。中午就着咸菜大口吃着馒头、包子或者用牛奶兑饼干囫囵嚼着。吃完,在草地上稍作休息又振奋精神继续,直到下午五点多,最后一班从梅家洲回湖口的轮渡靠岸,才挑着一包包捆得结实的蛇皮袋子回家。手脚麻利的一天能摘上百斤藜蒿,空气里满是喜悦的笑。
割取回家的藜蒿,细细的、长长的蔓缠绕在一起,像乱蓬蓬的野草,一点也不好看,必须得有耐心坐在小板凳上摘去根茎上的小叶子。这个时候,在鄱阳湖附近的一些街面、庭院、馆子店铺,到处可以看到男女老少围坐一起理藜蒿的场景。摘叶子要捏住藜蒿上部,从嫩尖往根部倒着捋,尤其嫩尖上的叶要小心伺候,一不小心就容易把嫩尖折断,会让人生起暴殄天物的愧疚感来。藜蒿的茎,粗不及一次性筷子,长不过五六寸,几十、上百斤就这样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捋,当真也是个苦力活。
叶子摘好,换生计的尽管拿去卖,行情好得很。不用出声叫唤,早有商家客人寻到了跟前。自家吃的,择够一顿就停下,洗净,用手折掐成寸段,一定不能用菜刀切,粘上铁腥气的藜蒿就不好吃了。剩下的藜蒿要存着叶子,仔细堆在避光的墙角,用石头盖住,时不时浇一点水。藜蒿的生命力极强,压在石头下面的叶子大部分烂掉了,茎秆却仍然新鲜,有些嫩尖顽强地探出石头,还会长出新一茬的叶子。避光,晒不到太阳的茎秆,很快变白,反而比刚摘回时显得更嫩。用这种方式保存,可放置蛮长时间。
我做不成饕餮盛宴,我深深被这无边无涯的生命力吸引,这散发原野气息的清香之气让我深深沉醉。每个春天,我都会想去鄱阳湖,看一看那生机勃勃的草洲,混入人群当一回“藜蒿客”。
不用那么麻利,也不用有什么经验,更不用霍霍镰刀与粗陋的蛇皮袋,挎个小竹篮就好。一个人踏着清晨的露珠,来到湖滩。低下身子捕捉藜蒿之味。把草洲里的藜蒿一根根用鼻子嗅出来,对着它们水汪汪地一笑,再用手轻轻与那一枝枝碧玉簪似的藜蒿相握,把它牵进竹篮里。藜蒿有泥土与露水的气息,手便浸染了无边春色。
牛在身边安详甩着尾巴,我坐在向阳的草坡上。慢慢摘藜蒿的叶子。把理干净的藜蒿用碧绿的丝线捆扎成四小把,摆进竹篮里。只捆扎四小把就好。每把手腕般大小,盈盈一握,就像是牵着楚楚动人的姑娘的鲜嫩小手。
旧时光的街巷还在。布衣,罗裙,竹篮子,嫩藜蒿,沿青石板老街缓缓走。“藜蒿,清清藜蒿……”声声唤,不紧不慢,不亢不卑,不焦不躁。渔巷子、茶巷子、药巷子、盐巷子,一个接一个。“吱呀”一声木门响,小酒馆的伙计从两三张乌黑的木桌子旁一路小跑着出来。待四把藜蒿到他手。再回头,发现店子旁边古意十足的一侧小木板上,不知谁已用粉笔新写了一道菜名:藜蒿炒腊肉。
走过岁月,乡愁如蒿绽放,情谊如水悠长,这多么好。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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