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一个人的功夫戏
五月，在锦江剧场看川剧折子戏《夜奔》。《夜奔》是《宝剑记》中的一出戏，写出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的复杂心理，抒发了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悲愤情怀。《宝剑记》是明代戏曲家李开先的代表作，根据《水浒传》改编而成。整部戏的情节大致如下：将军林冲，有赫赫军功在身，刚正不阿，他多次弹劾高俅等人结党营私、祸国殃民的罪行，终被高俅等人设计陷害，刺配沧州，奔上梁山。后林冲率众英雄攻打京城，手刃高俅父子后归顺朝廷、与妻子团圆。
梨园行话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夜奔》之难，在于两点：首先，难在“技术”。演员要在将近半小时的独角戏中，不停歇地进行高腔、念白、做工、武打的表演，堪为对川剧演员“唱念做打”基本功和体力的考验；其次，难在“悟道”。即演员对角色情绪转折的理解与演绎，如何富有层次地表达林冲踽踽夜行中的悲愤交加、困厄无告？
饰演林冲的是青年川剧演员文东，他将英雄末路、夤夜趱行的凄怆孤愤，诠释得丝丝入扣、淋漓尽致。其高腔绵醇清亮，其动作孔武刚劲，其神态感人至深，林冲虎落平阳的愁困之状呼之欲出。
折戏伊始，锣声大作，只见文东扮相英俊，跨抬左腿，右手按剑一亮，头略低，快行几步冲出，一个羁愁倦旅、风尘仆仆的林冲便从戏文中跳将出来，活灵活现于舞台之上，引来台下一片叫好声。待文东一系列虎步生风的走边程式过后，《点绛唇》“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哎好，好叫俺有国难投，哪搭儿相救?”开头一句，便惊艳全场，其唱腔淳厚圆融，朗朗然有若金声。不同于绿林好汉的鲁莽啁哳，不同于道中脚夫的营营碌碌，林冲仓促奔逃中掩不住的虎将气度与济国情怀，便在文东醇如陈酿的嗓音中得以体现。
作为一位优秀的武生演员，文东身手亦十分了得，常常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中贯注角色神韵，还原故事环境。行走于鸟道兽迹，林冲连用三个比喻“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表达逃出重重桎梏的自由。文东惟妙惟肖地还原了这三种比喻，更在满宫满格的吟唱和一字一式的动作中，凸显了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整乾坤的决心。林冲寺庙休憩一段，舞台并无背景，随着文东若有其物地远眺、走近几步再观望，紧步奔驰再后退两步，迎着风雪读匾额，风呼啸、雪飘摇的深山古寺便赫然出现在观众眼前。及至进庙，文东跨右腿，做上台阶状；随后抬左腿，便迈过门槛，推门而入，走一个小圆场左右环望，是林冲颠沛流亡中不得不小心翼翼，检查环境——文东动作之传神，如临实境，宛若其人。
文东在《夜奔》中随剧情推进而逐层变化神态，将角色的情绪变化呈现出来，林冲形象因之变得有血有肉、感人至深。开场亮相中，文东双目炯炯，眉宇间自有习武之人的飒爽气魄；随后自述缘何流落至此，为家乡山迢水远而面色凄凄；及至念到“男儿有泪不轻弹”时，面部微僵，这是勾起满腹委屈后的如鲠在喉；到“只因未到伤心处”时，悲愤的情绪达到高峰，几滴极力抑制仍涌出的泪水落下，文东长叹一声做挥泪状；他回忆昔日自己在东京做教头时，微微点头，双目逐渐张开，眼中精光从左横扫到右，当日林冲发号施令的情景依稀可以想见；在尾声“誓把你奸臣扫”中，文东怒目圆睁，面部肌肉凸起，这是林冲迫不及待要锄奸救国的急切心情。
除了文东的传神演绎外，《夜奔》令人沉醉的审美效果还来自李秋华等高亢凄凉、典雅古朴的帮腔。由于这折戏的主要内容是林冲星夜奔逃，故帮腔的唱词大多加强孤寂的情绪，重复、呼应林冲唱词的最后一句，极大加强了该剧的感染力。李秋华作为帮腔中的领腔，嗓音富于穿透力，烘托了林冲在人迹渺茫、豺狼出没的荒山野道中行走的危险；用四川方言帮腔，颇有古意。整折戏中，李秋华等的帮腔宛如锦上添花，为此戏增色不少。
台上，文东一连串“跨虎蹲转”的动作，煞是利落漂亮，举座如雷掌声响起。台下，观众随着鼓点微微晃动身体，目光热切发亮，为千钧重压下犹存的英雄主义振奋着。旁边的票友戏瘾难耐，已经忍不住开始悄悄跟着哼：“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贼！定把你奸臣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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