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记事◎ 张静
油坊在村子的最南边。打我记事起,那片地方叫“碾窑”,实际没有窑洞,就是依着崖背处盖了两间破旧的房子,和村子每家每户高高低低、窄窄长长的旧院落相比,油坊四周倒显得平坦、敞亮。
许是年代久的缘故吧,油坊的墙壁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墙头上隔年的枯萎的黄草在春寒料峭的风中轻轻地摇曳着。随着春天临近,通风处的墙隙里钻出一点儿新绿,窥视着油坊内的一切活动,也仿佛告诉正在忙碌的七爷:油坊外正是一片明媚的大好春光。
油坊外的核桃树下有碾子。一头黄色的老牛,眼睛被黑布蒙住,绕着碾盘不停蹄地转圈,它走得不急不慢,十分均匀。碾盘上,晒干的菜籽儿噼里啪啦脆响。碾碎的菜籽儿要蒸熟的。灶房内一孔土灶,灶上架一口大锅,锅内置一个大甑子,上面有斗笠状的大木盖。盖顶系一条长绳,绳子从屋梁通过,用的时候,将绳子一拉,木盖缓缓上升,悬在半空中,甑子装满菜籽儿末,又将绳子一放,木盖又徐徐下降,将甑子盖好。七爷不断地往灶膛里添柴,赤色的火焰舔着锅底,用不了多大工夫,大锅内沸水翻滚,雾气氤氲,汩汩直响。不久,甑子里喷出一股菜籽特有的馨香味,扑鼻而来,便是蒸熟了。这时,七爷急忙用大铁铲将熟透的菜籽末铲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用铁环固定成圆饼,包好,先用脚踹,再用木槌敲打,夯实了,捶扁了,抬到油榨上去压榨。
油榨在油坊一角,铁皮铁钉闪烁着冷冷的幽光。七爷把包扎好的油饼按顺序排列到榨盒内,又把大小不等的木楔依次嵌进榨盒的空隙处去,便手扶那根悬空的长长的打油槌,后退三步,又前进三步,嘴里喊着“嗬——喂!”单调而悠长的歌,突然撒了手,尽油槌打将过去,槌头撞击在木楔上,只听见訇的一声炸裂开去,发出沉重而宏壮的声音,随着歌声荡漾开去,油槽口缓缓流出了醇香的菜籽油,如春天的雨帘,清新而绵密。
不过,打油靠七爷一个人是完不成的。每每油坊要出油时,七爷总要挑村里一些精壮汉子,赤胳膊,光膀子,哼着小调,挥动着笨重的打油槌,重重地砸着油槽上的木楔,一声声整齐有力的号子回荡在油坊上空,给贫穷寂寥的乡村带来一些生机和力量,只有那一瞬,敞开胸膛的七爷脸上会流淌出满满的微笑。
关于村里的油坊,听我爹说,早年就有,很破败,像村子东头又穷又懒的房叔家的旧屋,泛着腐朽的气息。那时,每到夏天,出了村子到油坊的小路,野草葳蕤,无处下脚,若独自一个人走,会有一种深幽岑寂的氛围,死死将人缠裹住,使人很容易想起这片土地上沉寂而漠然的沧桑历史。
油坊不榨油时,却是村里孩子玩耍的极好去处。藏在那里,可以任意玩,有骑着碾盘让伙伴们推着转圈圈的,也有在斑驳的墙壁上随意涂抹各种自己喜欢的符号,半晌过后,个个玩得灰头土脸、大汗淋漓。
到了五月,石榴花开时,榨油的季节开始了,七爷的烟袋、酒盅、纸牌统统收起来。他像沉睡了很久之后突然清醒的豹子一样容光焕发,热血沸腾。按照阴阳先生看好的黄道吉日,早饭后,七爷从村里走过,他整了整衣领,理了理乱发,憋足了劲,亮开嗓门,很雄壮地喊了一声:“榨油喽!”那声音粗狂豪迈,牛气冲天,足以让我们小村落的人,寻找到一种激奋、一种荒凉僻野里的铿然回响。
很显然,那一瞬,油坊成了村庄的一种活性剂,或者某种激素。父亲说,那是他见过的村里最充满活力的时候。
榨油时,七爷和村里的精壮汉子没日没夜埋没在油坊里。他们将黑黝黝的菜籽,晒干、炒熟、碾碎、蒸熟、扎包,塞进油榨里,在打油槌“哐嘡”的撞击声和“哎嗨吆喔——”的号子声中,一股子黄灿灿的菜油流了出来,散发出浓郁沁脾的香气。这香气在那饥馑荒凉的岁月里,成为一种深度诱惑,使我在闻到油香的那一刻,犹如饥饿的婴儿吮吸到甜蜜的奶乳。可以说,那油香分明浸透我们的肌骨啊!
年关时,油坊最是热闹。正值节气大寒,西北风在村子里整日整日地刮着,刮得天寒地冻,而油坊内温暖如春。碰上出好油了,大家会集聚到油坊来,你家烩一锅粉条白菜,他家杀个鸡红烧一下。也有的,炒盘青菜,拌个莲藕,放到一起享用。兴起的还会喝上几盅,将日子的酸甜苦辣从肚子里吐出来,再将新岁的美好夙愿吸进去,一时间,油坊内小孩的嬉闹声,大人的打情骂俏声传出老远,有浓浓的湿气从门口飘逸而出,遇到冷风后,瞬间结成薄薄的一层白霜,落在屋檐的瓦片上,白生生的,点亮了萧条而灰暗的天日。
对上学的伙伴来说,老油坊是我们护肤取暖的好地方。那些年,上学条件差,没有桌子,爬在冰冷的石桌上,教室也是四面透风,到冬天绞凌时,如刀的风,总会割裂我们的手和脚,一条条“冰口”痛得我们眼泪直流。每天晚饭后,写完作业,我和秀霞几个女孩子悄悄去老油坊,烤火、烫冻伤。善良的七爷看见我们进门,二话不说,舀一盆热烫的蒸笼水,让我们洗脸、烫手烫脚。完了,又把刚榨干油的枯饼退出来,放到木凳上退去铁圈,将枯饼弄碎,用温热的枯饼把我们的手和脚敷起来,不出一个星期身上的冻伤就痊愈了。
联产责任制后,油坊毫无争议地划到七爷的名下。不过,油坊实在太破旧了,七爷修修补补经营了十来年后,镇子里开始有了气压榨油机、电动粉碎机。气压榨油机只需用手摇,一个人便能操作,轻便得很,粉碎机较石臼先进得多。七爷的手工榨油显然跟不上了,而且,村里的精壮汉子陆续开始外出打工,留下务农的越来越少。每到榨油季节时,花钱都雇不到称心如意举打油槌的,七爷急呀,眼瞅着,生意越来越差。
1988年,我考上学,从村里走出来了,偶尔回去,随父亲去油坊。阳光穿过木制的窗棂,照在一根粗壮的“油梁”上,“油梁”上的斑斑油迹向我昭示油坊曾经的沧桑和久远,筛子,簸箕,蒸锅,铲子,油缸,油葫芦,已经被曾经的油渍浸透,但又好久不曾有新的油迹沾上去了,倒是一层灰尘和蜘蛛网缠满在“油梁”上。这时候的七爷早已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唯一的儿子胜利叔长大成人,娶了妻生了子,日子好了很多,油坊被儿子接收管理了。
和七爷不同的是,胜利叔很有经济头脑,他颇为看好油坊那块地儿的人脉,终于一天,他干脆将老油坊推倒了,在原址上用砖头砌了三间平房,也购置起新式榨油机,还顺带置了碾米机、压面机,又辟出一间卖糖烟酒食杂小百货,生意火旺的,叫人羡慕。不过,属于老油坊那撩拨人心的“嘭——嘭——”的榨油声,已隐入时光深处,再也无处可觅了。
如今,村人买东西,还会说去油坊,大都不是去榨油,而是买东西、压面或者打包谷,也有闲聊的。七爷还是在那里,多数照看小杂货店,榨油的事,得他儿子上手。新式的榨油机,全是按钮和程序,七爷全然不懂。偶尔,他坐在商店门口,朝着新式的榨油机张望几眼,然后,怔在那里,动也不动。直到有人来买东西,才将他的思绪拽回来,取东西,收钱,找钱,之后,说一声,走了,没事了,来油坊坐坐……
张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省作家协会会员,市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草原》《散文百家》《青海湖》《延河》等,曾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市第五届秦岭文学奖,现执教市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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