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子下乡 □任芙康
谁都晓得,同一件事,有人说出来大有意思,有人说出来意思不大;又谁都晓得,意思不大的保平安,大有意思的出危险。我上中学时,学校里有位教务主任,曾于抗战中进过延安鲁艺,后来吃不了陕北的苦,便跑回四川教书。他讲话学生爱听,就是训人,都往往别具一格。比如,学生扫地不洒水,搞得尘土飞扬,他一皱眉头:“你们哪里是在做卫生,简直是制造白色恐怖嘛!”同学们听了这话,非但不恐怖,反而觉出刺激,伸舌掩嘴地乐起来。没多久一搞文革,“肮脏的历史”加上“恶毒的现行”,主任被昔日敬佩他的学生们收拾得死去活来。
当时,有个高我三届、名叫十子的校友,同样叫人刮目相看。十子博览群书,出语惊人,课余常在校园里谈天说地,吸引了众多男生女生。有回他讲:列宁有个说法,在一切艺术中,对我们最重要的是电影(众同学闻所未闻,愈加洗耳恭听)。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大伙同时为之一震)。根据本人粗浅之研究,在一切艺术中,对我们最重要的是——相声(结论如此新颖,煽起一阵莫名的兴奋)。
有一位女生,长得很漂亮,导致十子与另一男生成为情敌。那男生亦非等闲之辈,是头年全省中学生百米赛季军,所以挺有竞争实力。而十子十分从容,扬己之长,采取智取,向女生写信抒情。谁也不曾料到,十子求爱未遂,竟惹出大祸。一切都突如其来,经师生大会公开批斗,十子被开除学籍,注销本城户口,遣送乡下劳动。原来,为了俘获对方,十子于情书中一味地缩小他人,放大自己。十子断言,季军固然腿脚麻利,但未来的出息绝对有限,因为他总不能跑起来没完。但念及同窗情谊,他日后可以给季军安排个省长之类干干。而十子为自己畅想的位子,则是指挥各省省长的那把交椅。这就把话说大了,任谁读来都害怕,女生遂将情书上交。
十子从校园里消失了。我的记忆中,他成为本地城镇学生下乡务农第一人。转年秋天,我邀约数人去看望十子。清晨动身,坐车两小时,步行两小时,来到一个叫草房沟的地方。令我们惊奇的是,十八岁的十子居然已经结婚了。我们悄声问他,是不是城里的浪漫泡了汤,就用乡下的实际作补偿?十子坦然相告:“看我做家务太笨,贫协主任批准我娶妻一名。虽说老婆富农的家庭成分高了点,但与我半斤对八两的搭配,已经非常合适了。”那位腼腆的村姑,似乎还未完全长大,但她灶间动作不慢,很快弄出饭菜端了上来。小小餐桌是十子的手艺,用桉树板钉制而成。矮凳不够用,就搬了小两口种的南瓜来坐。听着我们惊叹臀下这些大如脸盆的硕果,十子颇为感慨:“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他看看大家,伸出一双指头:“两个字——吃饭”。说罢,他脸上泛出自嘲的无声的笑。十子从前的模样依稀又见,但毕竟已然两重天地,叫人不禁有些鼻子发酸。
过了一年,“文革”到来,当我从北方串联回到家乡,全城已是一片混乱。有一天,我在广场观看游斗地委书记,偶遇进城办事的十子。吃净我掏钱奉送的两碗担担面,十子对我拍肩道别:“大闹天宫之后,猴子们的出路就在花果山。兄弟,要不了多久啦,乡下见吧!”十子说得不明不白,带些预测、算命的味道。两年之后,1968年12月,时局峰回路转,果然为十子所言中。毛主席挥手改航向,千万学生换战场。风起云涌的红卫兵运动倏然间被抽断脊梁,归于瘫痪。此后随着知青返城,十子携妻远走,不知所往。二十多年间我多方打听,其去向各说不一,令人时生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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