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那边想我了
□亢军刚
人一打喷嚏,总爱说一句:“这是谁想我了呀?”偶尔我也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意识到是父亲在那边想我了。我一直觉得父亲没有死,又到外面干活去了。
为了我们姐弟五个成长,父亲吃了一辈子的亏,看了人一辈子的白眼,出了一辈子的冷力。痛苦的回忆往往使他泪流满面。
父亲的少年时代吃尽了苦头。
他十岁入私塾念书,学的是《三字经》《百家姓》。但幼时家道贫寒,无纸无笔。父亲农历二月二上学,五月五就退学了。
1945年,父亲十二岁。这年正月,家里无米下锅,爷爷把父亲送到下川一王姓地主家拉长工,因年龄小,个头又小,每天只能放放羊,干一些里里外外的杂活。
鸡叫头遍,父亲就起床了。
首要的活是抱着厚重的石磨子推面,推够二升面,然后又用笨拙的木桶担水,缸满了,就急急忙忙为五头大毛驴拌料,用单木轮车往牲口圈送干土垫圈,往外推驴粪。这些活忙完,脏兮兮的父亲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又抱着羊鞭,赶着二十多只绵羊进山了。那一段时间,父亲总是白天一个人忙忙碌碌,晚上一个人盖一顶烂毡毯,蜷缩在牲口圈的土炕上。小小的孩子,头一挨炕就睡着了,根本就不知道个冷热。
同年八月的一天,对年幼的父亲来说,是最可怕的一天——父亲平生第一次差点在地主管家的手中丧了命。可能是起早贪黑干活,劳累过度,也可能是贪玩,父亲放羊时在谷子地畔睡着了,二十多只绵羊如风卷残云般吃光了刘沟一地主家的一亩多谷子。下午,这家看门的管家曹老汉(陕西人)把父亲堵在河畔,用大拇指粗的柳鞭,打得父亲遍身发青。被打怕了的父亲吓得爬进山水旮旯里,两天没敢进王地主的家门。
父亲后来回忆说,两天两夜,身上肿得连土布褂子的纽扣都解不开。正因此事,这年九月,父亲被赶回了家,一粒粮食也没见着(那时工钱用粮食计算)。
1946年,爷爷又把他领到了离家二十多里远的御史河湾申地主家拉长工,年薪五斗麦子。同样是鸡叫头遍就起床用石磨子推面,下沟担水,垫牲口圈,往地里驮粪。
深秋的一个后半夜,庄里死一般地静。父亲被申地主喊醒,到河边担水,看见一似狗的大野物趴在水泉边,老远就能闻到腥气味。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大灰狼。胆小的父亲扔下空木桶,连滚带爬地跑回了申地主家,狼一直跟到大门边。父亲哭喊着叫申地主起来撵狼,被大骂了一顿,又逼着去驮粪。无助的父亲赶着黑毛驴,驮着一片无奈而清冷的月光,咯吱在空旷的山路上。而那只带着浓浓腥味的大灰狼也紧紧地跟在沮丧的父亲和鼻孔里吐着热气的黑毛驴后边,不紧不慢,似在盘算着黎明前的美餐。到了山头,幸遇另一地主家的长工也在驮粪,才算解了围。那一天,因在惊吓中碰坏了地主家的木桶,父亲一天没见饭。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曾在安口煤矿挖过煤,盐锅峡水电站修过坝,嘉峪关铁路上抬过石头。父亲是个大老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外面混了十多年,没有盼头,1971年就回生产队参加了农业生产。
为了养活我们姐弟五个,父母亲起早贪黑,踉踉跄跄地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年到头,由于家里劳力少,人口又多,年年都短工分,家里总缺粮,吃不饱肚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岁月里,每逢过年,即使再穷,父亲也会想尽办法,东挪西借,为我们姐弟几个割几斤猪肉解解馋,晚上还散二分、五分的过年钱。这是一年当中最幸福最快乐的事情了。最难熬的是一年当中的三、四月,青黄不接,家里又断顿了。父亲为了让我们姐弟几个填饱肚子,在庄里低声下气借过粮,用石磨子推过红芋干,偷过生产队喂牲口的苜蓿,要过别人家的豆渣。
1978年的农历九月份,生产队修渠引水,父亲为了挣队里的三斤高粱,卷起裤腿,在秋后的河水中一泡就是个把月,结果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几十年来,腿疼难忍,膝关节严重弯曲变形,到了耄耋之年,仍一瘸一拐起早贪黑地劳动,这恐怕是父亲一辈子都不曾改变的习惯吧!他的勤劳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后辈们。
1980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按照父亲的安排,我家在承包地里除种粮外,还种了几年烤烟,饲养了猪、牛、羊。家里有了点存粮,也有了点经济收入。生活好多了。
进入90年代,家家都吃小麦面,杂粮不多了。父亲隔三岔五也会坐车到镇上买几斤肉回来改善生活。
生活在一天天变好。父亲也在一天天变老。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晚年肺部肿大,经常咳嗽不止,气喘吁吁,再加上风湿腿疼,每走一步路都要费很大的力气。2010年,父亲实在不能走路了,开始拄起了双拐,经医院检查,左腿股骨头摔断了,但父亲不肯做换股骨头手术,说他都快八十的人了,不愿意受那个罪。即使这样,热爱劳动的父亲仍然拄着双拐,坐着小板凳在地里拔草,用小锄头挖地种菜。每到星期五,他就早早为我烧好土炕,晒好被褥,坐在崖背上等我回家。还时时提醒我:“要好好教学,不要耽搁庄里娃的前途!”
苦命的父亲,在人生的最后两年,也遭受了一辈子最大的磨难。2013年的腊月,一直患有头疼病的父亲突然左边身子瘫痪,不能动弹。后来在县医院看了二十多天,不见起色,转回家里休养。也是在这一年,为了争气,父亲支持我借钱买了一辆小汽车。父亲瘫痪后,脑子时好时坏,总爱骂人,好像要把他几十年来所受的屈辱一股脑儿全端出来。为了缓解父亲病情,逗他开心,我好多次要拉着父亲到外面转转,原本爱凑热闹的父亲,到去世都不肯坐我的车。现在想来都觉得奇怪。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都由着父亲骂,骂得母亲唉声叹气,大姐偷偷地掉泪,但照样端屎端尿,小心伺候着。晚上轮到我陪护,有时我睡着了,他总骂我睡着呼噜声太大,吵得他破烦,却又努力用一只手给我拉被子,这就是父爱如山吧!
2014年腊月十四中午,我记得家里蒸了米饭,父亲嚷嚷着要吃,我平生第一次给父亲喂饭,他闭着眼睛,看样子很疲倦,勉强吃了两小匙。下午,就悄悄地走了。一句叮咛的话都没留下,永远离开了他呵护了一辈子的儿女,离开了他操持了几十年的穷家。那一年,父亲八十一岁。
现在想来,我为啥没把父亲带到大一点的医院再看看,或许他还能重新再站起来,或许他现在还能唠叨着骂我。可惜,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我欠父亲的太多了!
满心的悔恨,满心的愧疚,满心的泪水,又能向谁诉说呢!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又打喷嚏了。我想着到父亲的坟上去看看,又害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父亲的坟头,惹得苦命的父亲又在那边想我了!
新闻推荐
新华社电(记者蔺娟)3月24日是世界防治结核病日,今年的主题是“生命至上全民行动共享健康终结结核”。专家表示,随着现代社会...
陕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陕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