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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的底色

淄博晚报 2018-06-02 12:32 大字

□陶安黎

在中国的作家中,贾平凹算是相当能干的一位了,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十六部长篇小说,摞在一起,也是一个可观的高度了,甭说写,仅仅是读,也是一个不轻松的活路。

《山本》便是第十六本。自《浮躁》开始,我读过他的十部长篇,完全可以“如数家珍”。读他的书,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绝不是时下常说的“悦读”,说真的,读他的书,一点也不感到愉悦,相反还会带来某种心理和生理的不适。也许,正是这种不适反而更刺激了我的阅读欲,就像某种刺激性的食品,尽管带着怪味邪味,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和贾平凹的其他作品一样,拙拙的用词,地道的陕西方言,鲜明的地域特征仍是《山本》的特色。依我幼年所受到的红色教育,上面有关红军、有关保安团的讲述,是不容易接受的。全书除了女一号陆菊人、130寺庙的宽展师父以及安仁堂的陈先生接近完美之外,其他的无论作为红军团长的井宗丞与作为对立一方的他的弟弟、据守涡镇的国民党预备旅旅长井宗秀,还是先干保安团后成了红军干部的阮天保等等,没有真正的正面人物,也没有彻底的反派角色。好人都不是那么好,坏人也没有那么坏。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和历史的真实性吧。如果用那句说滥了的“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话来套这本书,是套不上的。“他提了裤子站起来,蹲坑里咕涌着蛆,苍蝇又嗡嗡一团。”对于“脏”和“狠”,贾平凹向来是不吝惜笔墨的。脏,脏到反胃;狠,狠得惊悚。《山本》中的人物多是狠角色,“没说过一句硬话但没办过一件软事”的井宗秀可以拿活人填城墙,可以剥活人的皮蒙鼓,对于杀害他哥哥井宗丞的凶手邢瞎子更是毫不留情,直接凌迟。如果不是陆菊人阻拦,他还会因与阮天保的宿怨把镇上的阮姓家族十七口男女老幼全部推进漩潭淹死。而作为红军团长的哥哥井宗丞也喜欢杀人,他“朝那敌人连开三枪,把脑袋打没了,蹦出一条舌头,他从没见过蹦出来的舌头足足一拃长。”在碛口镇打土豪分田地,场面绝没有《闪闪的红星》中的波澜壮阔,而是穷人们怕红军走了财东报复,不敢动那些粮油布匹,“井宗丞说了一句:稀泥抹不上墙!带人反身再到柴家,就把一家数口都用枪打了。”原来一些人决定另一些人的生死就如同儿戏般随意。

当然,这是在战争时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任何迂腐的仁慈都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我还是近乎偏执地去想一些细节。姓柴的那家财东本来已被放过的,一家老小正当欢天喜地,只因了农民的一句话,被二番回来满门抄斩。

其他如杜鲁成、夜线子、巩百林等个个杀人不咋眼。尤其夜线子,他绑了杀死井宗丞的凶手带回,因凶手个子高,箱子装不下,夜线子直接砍掉了凶手的两条小腿,再敷上一团止血的草药,塞进箱子用毛驴驮了回来。

这些情节读得我心里一阵阵发凉。

年轻时看“三国”“水浒”,看到关云长舞动青龙偃月刀将某某斩于马下,张飞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李逵抡起板斧排头砍去……快意恩仇,大呼过瘾,现在却不愿意看这样的章节了。无论是被“斩于马下”的,“探囊”取走的,还是“排头”砍下的,都是一个个活脱脱的生命,他们也有家庭,也有父母妻儿,也有自己的生活。在书中,他们连名字都没有,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可在一个个具体的家庭里,便是塌了天的悲痛。

读着革命小说长大的我,从《山本》中,找不到“阶级仇民族恨”,更多的是由个人恩怨上升的残忍杀戮。

也许,这就是“还原历史的真实”,我常想,在和平年代,小说这样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写这些“真实”,真的有必要吗?把伤口血淋淋地揭开了给人看,这事就一定很牛逼吗?还是喜欢《红楼梦》的写法,即使“贾琏戏熙凤”这等敏感桥段,也只用“一阵笑声”点到为止,搁现在,作家们不借此大做文章才怪。

“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志。”

这是印在《山本》封底的一段话,大气磅礴。贾平凹受《山海经》的影响很大,从《老生》开始,他便有意把秦岭的风物人情、传奇掌故写成一部“新山海经”。在《老生》中,甚至直接加进了《山海经》的篇章和插图。整个一部《山本》,五十万字,很大篇幅写了秦岭的各类植物和大量中药材以及飞禽走兽。动物有人的形状,人有动物的特点,有条狗甚至说了人话,有个人物干脆就叫了“蚯蚓”。

从《后记》中得知,《山本》原定名《秦岭》,因担心读者与曾经的《秦腔》混淆,变成《秦岭志》,再后来才改为《山本》,“山的本来”之意。

贾平凹是有大情怀的作家,然而对于我这样读者,读到这些地方,都是大段跳过去的,一边觉得很对不起作家的劳动,但的确不感兴趣。收集这些资料,作家不知费了多大的工夫,爬了多少山,跑了多少路。但总感到,一部小说里,硬生生地塞进去这么多的植物、中药名称,似乎与故事无关,感觉作者纯粹就是想通过这部书,记录下这些名称备考,并不像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的药方,有着另外的玄机。

井宗秀最后还是被宿敌阮天保暗杀了,涡镇也被大炮轰成一片废墟,残肢断臂,尸横遍野。预备旅的黑衣黑旗和涡镇的黑墙黑烟就像一场噩梦的底色,氤氲着血腥和仇恨。当我合上书,就仿佛刚从这噩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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