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食谱 □曹文生
一个人的村庄，其实很小。
多年之后，当孩子问起我村庄是什么样子时，我记住的，可能只是一方院子，院子里有一股炊烟，有母亲的食谱，其它的，都随风消散了。
母亲的食谱上，其实有一座村庄的存在，她把村庄里所有的蔬菜，都搬运过来，在一间简陋的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夜晚只有一盏昏灯，但是这里，却是一个富足的精神世界。
这里，月份鲜明。
一月，与野菜交往
一月，春风吹过，田野复苏。满地的野菜，舒展着筋骨，奔跑在田野上。
母亲，定然挎着竹篮，拿着铲子，下地了。等她回来时，一定两手沾满泥巴，篮子里，满是米米蒿，水萝卜棵，面条菜，她把一月的绿，一月的嫩，搬到厨房里。洗手、择菜、淘菜，然后把菜和面拌均匀，上笼蒸。出锅，捣一臼蒜泥，浇上。
春天，吃一肚子野菜。
二月，寻觅荠菜
风暖，二月的荠菜，便迎风长大了，母亲便采回一些。荠菜，是文人之菜，陆游、苏轼都喜欢它。我最喜欢的句子，是这样的：“十亩之郊，菜叶荠花，抱瓮灌之，乐哉农家”，这农家生活，被文人爱到骨子里。
在母亲的菜谱里，荠菜永远和饺子联系在一起，有肉掺馅可，无肉掺馅也可。素荤各有乐趣，二月定然是忘不掉了。
二月的韭菜，也是鲜嫩的。
明代冯梦龙在《广笑府》里记载，一个人去别人家做客，说起丝瓜萎阳，不如韭菜壮阳。吃饭时，妇人不见了，问孩子，孩子说母亲去了地里，说要把丝瓜拔掉，种韭菜。
这韭菜，有点像荤段子的成分。还是说点雅的吧，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也喜欢韭菜，她的一句：“一畦春韭熟”，夺了头魁。
看《红楼梦》，就会发现大观园里的女子，不仅抹胭脂，还关心蔬菜，在这里，雅趣与俗趣，俱有。
三月，喜食椿芽
三月，菜园里椿树吐芽，这里说的椿芽，一定是泛着红紫色模样的那种。民谚云：“雨(谷雨)前椿芽嫩无丝，雨后椿芽生木质”，一过谷雨，椿树叶就老了，就有了木的属性。吃起来，再无那种鲜嫩爽口的感觉。
椿芽，是中国最为特别的菜，喜欢它的人，一定喜不自禁，不喜欢它的人，会捂着鼻子，走咧。
椿芽，可凉拌，可清炒。
金代诗人元好问曰：“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采椿芽时，黄瓜该种了，就等黄花落，嫩瓜满架。《遵生八笺》：采头芽，汤焯，少加盐，晒干，可留年余。
四月，马齿苋当家
四月，马齿苋铺了一地。这东西，不敢乱吃。我记得村里有一个叔叔，吃了一碗马齿苋馍馍，就犯了旧病，一命呜呼了。
可见，这马齿苋也暗藏玄机。
只是这马齿苋在乡下，确实有吸引力，鲜嫩的叶，水分充足。这菜，吃法甚多。许多人，什么都不顾了。
凉拌，蒜蓉马齿苋，蒸马齿苋，马齿苋馅包子，马齿苋炒鸡蛋，都可。母亲做的最多的是与面和在一起，团团，就是马齿苋团子，拍拍，就是马齿苋饼子，做馍，就是马齿苋馍馍。
一碗红辣子，放在一团绿色团子中间，多么和谐的搭配。窝窝头，沾辣子，在乡村是大义的吃法。
五月，槐花遍树
除了蒸之外，母亲最拿手的，便是煎和烩了。槐花拌面，摊成饼，加油，煎制。一口气，能吃好几个。或者和面和在一起，弄成饼，放油锅里煎好，然后切丝，烩饼，也是极好的。吃不完的槐花，过沸水，晒干，年关可包槐花包子，吃时，仍有一股淡淡的槐花香。
六月，黄瓜满架了
《帝京景物略》：“元旦，进椿芽，黄瓜……一芽一瓜，几半千钱，其法自汉则已有之。”我想说的是，这是哪里的黄瓜，成熟的这么早。
家乡的黄瓜，不到五六月份，定不会上市。宋代陆游云：“白苣黄瓜上市稀”，说明这黄瓜曾经是贵族，只不过到现在家族败落了，入了百姓家。
黄瓜最好凉拌。
不用切，用刀一拍，就碎了。然后草草一剁即可。加盐，放醋，蒜臼捣烂蒜，浇上即可。再浇几滴香油，闪在鼻尖上，味道更好。
七月，苋菜盛行
最常见的是绿苋和红苋。这种菜，记载很多种吃法，但母亲的食谱上，永远只有一种做法，就是随面条下锅，撒一层苋菜。
在七月，西红柿、豆角、茄子，一个个饱满的羡人。烧茄子，凉拌茄子，自不必说，但说西红柿炒鸡蛋，就很有说头，在故乡，西红柿炒鸡蛋，就这两种食材，绝不加其它，而在嗜辣成瘾的陕西，一定要加上青椒，美其名曰：西辣蛋。
七月多雨，雨水落下来。木头成了枯木，木耳一丛一丛。
古人云：且需木耳并槐芽，在七月，这槐花早不见了，只剩下木耳，是一味药，治疗着母亲的高血压。
八月，芝麻腰深了
母亲便采摘芝麻叶，过沸水，拧干水分，然后做芝麻叶面条，一锅油汪汪的，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很有诱惑。
八月，棉花地里套种的豇豆，一串又一串，母亲摘了许多回家。淘洗净，放入锅里，然后烧火，这豇豆，不需清炒，水煮着吃，很是美味。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江南，那里的罗汉豆，和故乡的豇豆，吃法相似。
八月，倒是简单。
九月，扁豆熟了
在乡下，人们总是喜欢称呼扁豆为“四季眉”，不知何缘故。这东西，喜欢的作家很多，爱吃的汪曾祺，荷花淀边的孙犁，还有与鲁迅骂战的苏雪林，都喜欢扁豆。
我也喜欢。这菜，清炒较好。
诗曰：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这里的瓢儿菜，乡下叫它勺菜，因为它叶子像一把勺子。
说起勺子，含义丰富，在新疆，勺子有傻子的意思，也有怜爱的意思，这青菜到死也不知，这勺子是何种含义。
十月，红薯叶经霜了
霜打的红薯叶，变成紫黑色，但是下在面里，特别有嚼头。一次我特意问了一下化学老师，他说红薯叶遇见霜，便发生化学反应。
说起红薯，便想起一些红薯的做法，鲜嫩的红薯叶，可做菜馍。红薯秆，可拌凉菜，红薯煮熟，可团红薯丸子，过油后，暗红色。
十一月，胡萝卜收了
杞县最著名的特产，便是酱萝卜。据说这是清朝慈禧太后的最爱。这酱菜，大有讲究。
据说，在杞县，有一个卖咸菜的，叫莫春，有一个种胡萝卜的，叫吴坡。两人感情深厚，吴坡先死，莫春哭了三天三夜，然后经观音菩萨点化，开辟出三片地，去种萝卜。
这三片地，便是杞县东北的东坡吴，西坡吴和前坡吴，这三个地方种出的萝卜，色泽鲜艳，酱出的咸菜，自是一番奇特风味。其他地方的萝卜，酱不出这个味道，现在的杞县城，满大街都是莫家酱菜。
十一月，进城，买一些酱萝卜回家，母亲将它切成丝，不放盐，只需要在上面，滴上香油即可。
十二月，是一个吃的月份
父亲烧柴，母亲炒芝麻，炒熟以后，用擀杖轧碎，放盐，放味精，调好，夹在馍里，真叫一个美！
父亲买来藕片，母亲在清水里洗净，那些藕尖，生嚼，嘎吱嘎吱。母亲除了凉拌藕片外，做的最好吃的就是煎藕夹。将藕去皮，切成细段，拌面，过油煎，然后在翻炒，真是好吃。有时候，也换一下口味，来个醋溜藕片。
过年时，买几个猪蹄，在锅里慢慢地熬，然后把猪蹄上的肉，剔下来，切碎，扔在猪蹄汤里，让它凉下来。一夜后，变成了皮冻。
故乡人，却叫它“猪蹄凉粉”。
也许，写到这里，我分明看见一个影子，正在乡下的瓦房里，拉着风箱，一个人，孤独地烧火。
烧火的父亲，不在了，只剩下母亲，在无尽的孤独里，对着一盏灯发呆。
这乡下的食谱，躲在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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