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椅子里藏有宇宙

◎韩松落

刚收到李孟苏的《为生活的设计：丹麦设计9堂课》时，有点担心，丹麦而且设计，距离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太远，但是，打开这本书，就接连看到了很多我们非常熟悉的椅子。

在商场，在办公室，在酒吧，在啤酒摊，在朋友家，在一切公共或者私人的场合，我已经无数次看到或者坐过这些椅子，它们，都出自丹麦设计师手下。如果他们向椅子制造商收取版权费用，不用太多，一把椅子一块钱，就足以让他们几世无忧。

丹麦设计，就在我们的生活里。

丹麦很小，560万人口，4.31万平方公里面积，只相当于1/5个陕西，但就是这半个重庆大的地方，却出现了大批影响到全世界人们生活的设计师，凯尔·克林特、摩根斯·库奇、阿恩·雅各布森、芬·尤尔、汉斯·韦格纳、伯厄·莫根森、保罗·克耶霍尔姆……或许这些名字让人们觉得陌生，但那些我们熟悉的椅子，就是从他们手中诞生。我们都曾受惠于这些来自丹麦的设计师。

奇迹是怎么产生的？《为生活的设计》这本书首先进行了追溯和探究。这块土地，曾经产生了维京人这样一个群落，他们在无数次的搏杀、博弈、败落、被蚕食、被羞辱之后，开始退回自己仅剩的领地，去打量自身，最终达成共识，安心做一个小国家，“不在萌生拓展势力的野心，不与大利益集团靠得太近”，用创造力去扩展自己、去创造财富，影响世界。

其实，不只丹麦是这样，岛屿和半岛，一向是人类创造力的孵化园，我们熟悉的那些大作家、大音乐家、电影人，多半来自一个岛屿。岛屿的地理、心理特征，似乎特别适合创意工作者的生长，他们也在用自己的创意，去实现自己在虚拟领域的扩张。上帝交给丹麦的责任，是养育设计师，家具、建筑、服装的设计师，他们注定要用一种特别的设计风格，去影响全世界。

我们生活中，于是出现了那样一些物品，质地紧密，线条简单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冗余，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和富丽的点缀，美感从实用中来，实用中有耐人寻味的美感，它似乎在强调欲望、身体最本质的样子，像在用木头给木头命名，用骨骼皮肤来说明骨骼皮肤。

因为最简单，反而不容易被忽略，因为只取一点进行精准打击，所以格外有效，它就那么简单质朴地放在那里，却鹤立鸡群，有一种收纳了很多物体和精神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们内部运行。

这些家具、建筑和衣服，像作者写的：“一把椅子里藏有宇宙，设计师将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木工工匠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李孟苏的写作，也继承了丹麦设计的核心，简单、质朴，在一个关键点上进行有效打击。所以，这本书虽然名叫“丹麦设计”，实际上，大部分篇幅，都在讲述椅子，各个时代的椅子，各个设计师的椅子。

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丹麦设计师，都有椅子设计作品，他们给全世界贡献了大量的经典椅子，“椅子是丹麦设计的标志”，也是因为，椅子最能代表丹麦设计的精髓：平等、民主的诉求。

一把椅子只是一把椅子吗？一把椅子背后，有人类对美和舒适的追求，也有人类的政治，像设计师芬·尤尔的观点：家具是政治和文化的体现。

李孟苏在研究大量丹麦设计资料，走访许多丹麦设计师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椅子不只是一件功能性的日用品，也是地位的象征，它不只有身体支撑物的功能（她认为这项功能甚至是次要的），更有拟人化的特质，赋予坐在上面的人以地位、身份。

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就有排座次的行为，部落首领，通过严格的座位顺序确定各自的权威，椅子的大小、形貌和装饰物的多少，显示着椅子主人的身份地位。慢慢地，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专属于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的椅子，帝王、神职人员、导演、医生，都拥有各自的椅子。所以，文艺复兴时期，“每个人都应有独自的椅子”，被当作一种启蒙观念提了出来，但直到20世纪后半叶，椅子才真正成为一种普通的家具。

椅子也代表了主人的审美和对舒适感的理解，这种理解，是跟着时代、身份、财富、环境发生变化的。一个装饰着大量雕花的“帝王”沙发的拥有者，和一个现代简约沙发的拥有者，必然有着不同的过去和将来。所以，设计师汉斯·韦格纳说：“椅子当然是与人关系最近的东西，你可以给它一种私人化的表达。”

丹麦设计师，也顺理成章地，把椅子当作一个重要载体，去实现他们对平等、民主的诉求，不是被动地、混沌地，而是主动地、明确地去表达这种诉求。

丹麦设计师，“确立了设计民主化的核心设计思想”，他们的设计理念，是为了让最多数的人，用上好东西，提高生活质量，从这个角度，去实现社会改良。他们也摆脱了过去多少年来，设计师对“椅子”的思维定式，让椅子像海豹、蚂蚁、鹈鹕，像一个拥抱，像一个符号。

这种观念，建立在丹麦人的性格、社会理想和政治理念之上。丹麦人对他人的信任度，全球最高，丹麦人也有深切的社会责任感和公民意识，热衷于社团活动，希望每个人都能发出最大声。这种国民性格，哺育了一个又一个设计师，让他们创造出一把又一把埋藏着平等意识的椅子，反过来，这些设计师和他们的椅子，也在反哺这种国民性格。

椅子是椅子，椅子又不是椅子，在其它的领域，也莫不如此。例如，裙子是裙子，但裙子又不只是裙子，可可·香奈儿在战争年代，简化裙子的线条和配饰，发展出线条简洁、穿着舒适度更高的衣裙，和那个年代女性走出家门进入职场的需求互相印证。

所以，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一根线条，一种颜色，一抹阴影，一种味道，一个凹痕，都是心事浩渺连广宇的结果，都经过苦思冥想，都自有其来历，也自有其去向，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在背后撑腰，都有无数巨人的肩膀在下面垫底。

而我们只是笑吟吟地，拖开椅子，坐了下去，丝毫不觉得维京海盗、填海造田、设计师的素描练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外面是万家灯火的夜晚。

《为生活的设计：丹麦设计9堂课》，李孟苏/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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