榾柮炉边味最长
司书景
吾乡柳泉(1640-1715)先生有句云:“急烧榾柮煨新酒,为问梅花几朵开。”(大雪连朝,《聊斋诗集笺注》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87页)此处提到的“榾柮”(音古跺),其实就是一种木柴,不过在乡人看来,这应该是文人的叫法,而他们自有称呼,比如“荆棵(音扩)头”。
《辞源》上解释说,榾,即树蔸(指根和靠近根的茎)、断木头。榾柮,指块柴、树疙瘩。并引五代前蜀韦庄《浣花集》诗:“本期同此卧林丘,榾柮炉前拥布裘。”(《辞源》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873页)可见“榾柮”的名称由来已久,其本意更接近“树蔸”“树疙瘩”之类,就像乡人的土语正含此意。
一
吾乡淄川产炭,冬日地炉取暖多用煤饼(一是好烧,二可节炭),是将煤粉掺杂黄土和泥,晒干为饼。地炉,也称地炕,是指在室内空其地,烟道于下,上铺窑墼(一种耐火砖)为地面,在室外窗下开龛置炉口。柳泉先生小说里就说到这种地炉,在阁下(外)生火,阁内取暖,“晁大舍叫厨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阁下生了地炉,铺设齐整,请那一班富豪赏雪。”(西周生,一说蒲松龄《醒世姻缘传》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页)
生这炉子,虽是室内干净和安全,可毕竟炉口在室外,有诸多不便,尤其是在天寒地冻的深夜,添置燃料,须要一趟趟地出去看火。
地炉烧煤饼,好烧也欠烧,而最讨人喜欢的就是这“榾柮”了,也就是前面所称“荆棵头”的柴木。
它实际是黄荆的根,其外形盘曲古怪,质地坚硬,斧凿也难以分解,故此很是耐烧。漫漫长夜,炉中添放几块,三四个小时,竟不必中间去瞧,大可放心睡个安稳觉。在乡人的眼中,“荆棵头”实在算是大年夜最好的炉柴了。
据尚秉和(1870-1950)文中说,古代取火法有三:一用木燧,二用金燧,三用石敲火。至清同治年尚如此。后泰西火柴入中国,古法始废。(尚秉和《历代风俗事物考》中国书店,2001年版,第329页)篝火燃木,即“榾柮”作为燃料的历史,大抵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旧石器时代,因为从火的最初使用,人们就离不开它了。
遗憾的是,现代人无法知道先人在使用它时的场合,那些生活的细节,包括他们的言谈举止,尤其是情感表现。要知道“情感代表着生命的连续性的本原”(马雷特《心理学与民俗学》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页),这也正是民俗学研究最感兴趣的所在。限于文献,从零星的诗文中,我们依稀看到的“榾柮之火”,也只能是中古时代及以后的事了。
二
“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飣,笑指灰中芋栗香。”(宋·范成大《冬日田园杂兴》)
淳熙十三年(1186),范成大(1126-1193)时年六十一岁,已致仕回乡,他在石湖的旧居,随兴所至,把一年四季的田园风光写成短诗,凡六十首。这就是为后世所称道的经典,《四时田园杂兴》。这是冬日诗中的一首。人评,田园诗到范石湖,“扩大了境地……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气息”(钱钟书《宋诗选注》三联,2001年版,第330页),看到这诗,确有土膏露气的亲切。
冬夜煨酒,并无盛馔,堪笑吴中馋太守,只嗅得柴炉灰中,山芋的阵阵香味。殊不知此时,我们已为诗人所惑,他那不露声色的佛典(懒残和尚拨火煨芋)故事正闪烁其间,这才猜到,在生活的琐屑中,他还有一番方外的心境。(“他喜用冷僻的故事成语,而且有江西诗派那种‘多用释氏语’的通病,也许是黄庭坚以后、钱谦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内行的名诗人。”钱钟书《宋诗选注》三联,2001年版,第331页)
“征衲无人补旧绵,萧条客枕楚萍边,拨残石炭西窗冷,却忆山家榾柮烟。”(宋·乐雷发《萍乡和王尧章韵》)
石炭在南宋已经很常见,这里表面说石炭不如木柴便利,隐含的则是天寒游子的一桩心事。诗人乐雪矶(1210-1271)远客萍乡之地,一路上冬衣破了,却不曾有人补缀,萧条冷淡处,想念的是故园的炉火,榾柮烟呛出的泪花。
“冻透松边屋两间,孤床盘礴数更阑。无情风雪偏欺老,经乱衣裘不御寒。春意一炉红榾柮,故人两坐绿蒲团。敲冰自换甆瓶水,浸取梅花仔细看。”(宋·艾性夫 《深冬》)
诗人在大片冷暗的调子中,突然高标挑出一抹温暖浓艳的红绿彩,红榾夺目红,绿蒲分外绿。一定程度上,色彩饱和度与感情浓度是相适应的,如此反差强烈大胆地设色,相信这位叫艾天谓(生卒不详)的作者,一定是个感情丰富、性格倔强的人。
“柴门深掩雪洋洋,榾柮能清此夜长。最是诗人安稳处,一编文字一炉香。”(明·唐寅《题画》)
一直以来,人们心目中的唐伯虎(1470-1524)是一个风流才子,放荡不羁、超然洒脱,可是但凡看过他墨迹的人,都好像有些怀疑。书风庄丽和婉,不失规矩和严谨,就像这首诗一样,恬静安雅,你找不到一丝狂放的影子。俗话说,最难是人心,人都有多面性,也许只有身边的榾柮炉火,方能识得这一介书生吧。
“风抱茅檐雪拥门,山居寥落易黄昏。平头踏冻舂粳米,榾柮煨烟煮菜根。万事由他愁不得,一寒如此乐犹存。清欢今夜须拼醉,倾倒何妨瓮酒浑。”(明·龙瑄《山居雪中》)
这是一幅山居寒士图。风雪黄昏,诗人龙子羽(?-1383)踏冻舂米,榾火煮菜,全没有半点安闲的模样,所幸尚有一点儿清酒在,生命能见到一些欢颜。此时的榾柮火,已是微不足道,似乎并没有多少温度。
三
“翻绳人影戏,榾火一窗明。”(日本小林一茶)
榾火旁,孩子们玩着翻绳游戏,影子在窗上晃动,就像傀儡戏一样。这是小林一茶(1763-1827)的俳句。人间世,你的绳到底攥在谁的手里呢。(俳句之难翻译,正在其语义之外尚有可咀嚼的意味。后面一句当是言外之意。)一茶从榾火的温暖看到了世间的寒意,从快乐游戏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无常,这些都可隐隐看出他对人世的悲哀。
究其原因,这大概与他特殊的景况以及乖张、慈悲的性格有关系。他是净土宗的信徒,五十岁结婚,子女却都相继早夭。他那名句“露水的世”,正可说是潜伏心底的悲叹。“他的俳谐是人情的,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他的对于强大的反抗与对于弱小的同情,都是出于一本的。”(周作人,一茶的诗,《如梦记》文汇出版社,1997年版,第147页)
“柴棒当马骑的,炉边的孩子啊。”(日本高崎小雨城)
在中国古代寥寥数首专写儿童的诗中,以唐代路德延长诗《小儿》最为著名,诗里说:“夜分围榾柮,朝聚打秋千。”只是简单提到孩子们晚间榾火边玩,并未交代具体事象。高崎小雨城(生卒不详)的这首俳句可当一个注脚。小儿冬日在屋,却不能安稳静坐,捡炉旁柴棒以为马骑,跳来跳去,玩兴正欢。天性活泼顽皮的儿童,简笔勾来,竟使后世读者也一起童心摇曳。
“篝火周围颤抖着一圈红色的光环,看来像是一闪一闪地消失在四周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黑暗里。火苗不时地爆燃,向光环外面投掷迅疾的光闪;一条鲜明的火舌舔着了干枯的树枝,马上又隐下去了……暗黑无云的夜空带着不可想象的宏伟与威仪,神秘而庄严地俯视着我们……四周几乎就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是不时从附近的小河里,可以听到一条大鱼跳跃时的泼水声,还有当激起的涟漪碰上了岸边的芦苇,使它轻微的摇曳时所发出的响声……只有篝火在暗暗地爆响。孩子们围着火坐着……”(白净草原,屠格涅夫《猎人日记》黄裳译,平明出版社,1954年版,第117页)
草原的夜晚,几个看守马群的孩子,围在篝火边,正兴致勃勃地听其中一个讲故事。一位猎人因迷路而来过夜,也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是屠格涅夫(1818-1883)小说《猎人日记》中的《白净草原》。
是夜的太过黑暗,激发了人的听觉吧,夜空中传来的每一点声音都是那么清晰:榾火的噼啪声,鸟翅的噗啦声,鱼跃的溅水声,芦苇的摇曳声,小兽的呻吟声,苍鹭的叫声,狗的吠声……还有孩子们模拟鬼怪的哭笑声。
夜,幽玄而神秘,直至月亮升起,故事讲完了,孩子们的谈话声和榾火也一起熄灭,猎人也同时进入梦乡。
小说的叙事者,这位现场的猎人,也是这个儿童世界唯一的成年人,自始至终并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一直在倾听(隐在榾火背后的这个哲学系出身的小说家,其心思就像面前的火焰若隐若现)。而天空宏伟与威仪,神秘而庄严地俯视着世界,暗夜的一切,仿佛都是大自然在自言自语,“一个人的命运是逃不掉的”(白净草原,黄裳译,第137页),孩子帕甫尔的这句话也不例外。
“榾柮炉边味最长”(元·方回《六十五春寒吟七首》),这话说了七百年了,似乎还没感到厌倦。
像许多故事的模式一样,榾火边讲故事(这应该是一种古老的原始文化的残留),很老套。可毕竟榾火相似,故事不同。古中国风俗中有男子束薪求婚之礼(“绸缪束薪,三星在天。”《诗经之绸缪》),其下,又渐形成渔樵文化。古希腊也有薪柴发端而成的壁炉文化。榾火照旧燃烧,依然还是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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