趵突泉畔,也曾曲水流觞□侯林 侯环
济南与曲水流觞
在中国,曲水流觞的历史甚为悠远。在《晋书·束皙传》中:晋武帝问三月三日曲水流觞一事的由来,束皙回答说:“昔周公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二汉相续,皆为盛集。”从前,周公建成洛邑,引流水来传杯泛饮,所以逸诗说‘羽觞随波’……西汉、东汉相沿袭,成为盛大的集会日。
“曲水流觞”的具体操作过程是,在夏历的三月三日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游放置酒杯,让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祈福免灾与欢庆娱乐融为一体。这种传统习俗自然颇受文人雅士喜爱,后来逐渐发展成为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风雅之事。
曲水流觞在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是发生在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上巳节,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在绍兴山阴兰亭的禊礼,这次雅会不惟尽展名士之气度风雅,而且诞生了千秋传诵的散文作品与书法名帖《兰亭集序》。
济南是闻名天下的泉城,自古以来,群泉奔涌,港汊交错,横塘侧涧,溪流密布,在这样一个醇美的青绿山水的环境里,是最宜产生“曲水流觞”的风雅故事的。
果真,这一活动的记载,出现在距今1500年前,北魏时代地理学家兼文学大家郦道元的《水经注》里:
“(古大明湖)湖水引渎,东入西郭,东至历城西而侧城北注,陂水上承东城,历祀下泉,泉源竞发。其水北流迳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
(见《水经注校证》“卷八济水”条 中华书局2007年版)
这说的是珍珠泉一带的绝妙景观。流杯池,应即曲水流觞是也。今珍珠泉北出有曲水亭街,亦当与此有所关联。
又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历城房家园,齐博陵君豹之山池,其中杂树森竦,泉石崇邃,历中袱褉之胜也。”
虽未谈及曲水流觞之事,但留给人们的想像是存在的。
由以上的记述来看,济南虽应有曲水流觞之风雅事在,却也不能不遗憾地指出:济南,毕竟缺少详细记载曲水流觞活动的文献依据。
最近,笔者在明代的诗文别集中,却意外发现了详细记载济南曲水流觞活动的文献依据。
令人欣喜的还有,这活动是发生在济南人的最爱——号称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上。
而且是在距今450年前的明代隆庆年间。
发起人为山东左布政使、诗人王宗沐
趵突泉“曲水流觞”活动的发起人与主持人为明隆庆年间山东左布政使、诗人王宗沐。
王宗沐(1523—1592)字新甫,号敬所。浙江台州府临海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授刑部主事,进员外郎。二十九年出为广西按察司佥事,三十三年升广东布政司参议,三十五年进江西提学副使,三十八年迁参政,三十九年升按察使,四十年为江西布政使,旋调山西左布政使。复被劾调广西。四十二年乞休,家居五年,隆庆四年(1570)起为山东左布政使,五年升漕运总督。万历初,迁南刑部侍郎。卒赠刑部尚书。天启初,追谥襄裕。
据《明史卷二二三》王宗沐传,王宗沐“尤习吏治”,号为能吏。他师事欧阳德,为王阳明再传弟子。他在江西提学任上修白鹿洞书院,引诸生讲习其中;在山西布政使任上入觐上疏请朝廷缓征逋赋,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他在山东与山东巡抚梁梦龙(号鸣泉,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合作,阻止朝廷开凿劳民伤财的胶莱河,都是可以载入青史的显赫业绩。
王宗沐在诗文上亦有名于当时。他初官刑部,恰与李攀龙、吴维岳、王世贞为同官,于是他们成立诗社,相互唱和,极一时风雅之盛。
450年前的盛典
详细记述此次趵突泉曲水流觞的是王宗沐的三首诗歌,它们收录在王宗沐的著作《敬所王先生文集》之中。我们先看其中的两首:
《上巳日集藩臬长贰流觞泺泉别何宪副》(二首)
宦情谁道脱羁难,禊日犹能俯碧湍。
照影一丝勋业笑,拂鞍千袅岁时看。
霸图已歇空呈剑,春色将归剩倚阑。
袨服流觞千载事,从今北海有奇观。
又
握兰涤垢记何年,只爱春深百卉妍。
泰岳晴岚天外出,突泉飞雨席间悬。
茂陵未就登封草,越峤终赓禊饮篇。
标榜江山吾辈在,可容分散逐华鲜?
(明万历刘良弼刻本《敬所文集三十卷》卷十四 内编)
据张德信《明代职官年表》(黄山书社2009年版),王宗沐是隆庆四年九月由广西左布政使改山东左布政使的,而到了隆庆五年十月又由山东左布政使升漕运总督。因此,他在济南只度过了一个上巳节:隆庆五年(1571)上巳节(三月三日),所以,这次曲水流觞的活动时间以及王宗沐的诗作,全部在此时无疑。凑巧的是,至今刚好450周年。
“泺泉”,趵突泉也;“流觞泺泉”,即趵突泉曲水流觞。邀集参与人员为“藩臬长贰”,即山东布政司、按察司的正副首脑,包括左右布政使、左右布政司参政、左右布政司参议、按察使、按察副使、按察司佥事,这些乃是一省之中最具实权和影响力的人物,称得上规模可观,声势宏大。
“何宪副”,为时任山东按察副使的何子寿(字康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看来此次雅会,送别何子寿亦是内容之一。
我们且看其第一首:
“宦情谁道脱羁难,禊日犹能俯碧湍”,诗人说,当官就如同戴上笼头的马一般,不得自由了。原来,此时王宗沐已年近半百(48岁),为当官奔波了大半个中国,他不无苦涩地称自己为“东西南北人”(《寒食即事》),显然他已经饱尝了官场的劳碌与辛酸,因而,如今面对趵突泉流来的一池碧水,他深切体验到快乐、幸福的滋味。他为自己的创意而自得、自豪。
“照影一丝勋业笑,拂鞍千袅岁时看”,丝,喻指白发(范云诗:“欲知忧能老,为视镜中丝”);拂鞍,喻指绿柳(欧阳修“使驿秋归柳拂鞍”),从如同明镜一般的泉水中照见自己的白发,那是追求功名勋业的代价;诗人在此下一“笑”字,却让读者感到诸多辛酸,不由自主地便会联想到那句“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千古喟叹。是的,只有那拂水的绿柳才是时令的尤物,一个“千袅”,将趵突泉垂柳随风飘舞的美姿十分传神地表达出来。
“霸图已歇空呈剑,春色将归剩倚阑”,这“曲水流觞”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帝王眼里,却是另外一种味道了。又据《晋书·束皙传》:秦昭王在三月三日这天摆酒黄河边,看见一个铜人手捧水心之剑,对秦昭王说:“命令你统治中国西方”。于是,秦昭王成为西方霸主。从此便有曲水流觞的事。(“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见金人奉水心之剑,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诸侯,因此立为曲水。”)
看来,王宗沐对此是颇不感冒的。他认为应该在眼下春色将归的季节里,即便“倚阑”也要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丽与人生的风雅适意,就如这“曲水流觞”便是流传千年而不朽的盛事。北海,渤海,此指山东,他认为,此次他们举办的曲水流觞,便称得上山东的“奇观”,一定会在山东历史上留下印记。
真正的文化自信,十分难得的历史眼光!
第二首,诗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趵突泉和曲水流觞的美好感觉里难以自拔。他写百花的红艳,写趵突泉飞洒的壮观。他想起汉武帝封禅12年,遍于五岳四渎,做了那么多登山封禅的文章(“登封草”),却终无效验。而“越峤”兰亭的雅会却能承继历史的传统千古传诵。如今,他们也正同兰亭的先人们一样,在做着品题自然、品题江山的事业,相信他们的笔下一定能够分享到大自然的光鲜与靓丽。
春风吻面,碧水绕膝,红花照眼,绿柳轻拂,良辰、美酒、赏心、乐事,四美兼具,贤主、嘉宾,二难并存,这天下第一泉的风流雅聚真的称得起人间天堂,他们一个个不诗兴遄飞,那才怪呢!
果不其然,他们开始了分韵赋诗的“游戏”,王宗沐拈得“万”字,于是慨然作《泺泉流觞分韵得“万”字》诗:
神泺布春郊,漪流拂芳蔓。
阅往家岂千,吹物繁应万。
兹晨吾何营,飞觞不辞劝。
华哉薄游目,逝矣临湍愿。
缨清未烦濯,袂结何言判。
逆旅海席舒,幽寻期曼倩。
(明万历刘良弼刻本《敬所文集三十卷》卷十四 内编)
诗的开端四句依然是对趵突泉曲水流觞美好环境的描述,地处郊坰的趵突泉溪流上,春风荡漾,空气清新,清溪漪流轻拂着五色花木的翠蔓。而“兹晨吾何营,飞觞不辞劝”句则表明,一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局面出现了:平时在官场上必得装模作样、掩饰自我的官员们,如今其性格的本相,生命的原生态,全部展现无遗,他们也难得真诚地忘形地放松一次呀!
然而,诗人兼学者的王宗沐看到的却不仅是眼前的满目芳华,而是更为现实也更为高远的人生境界。曼倩,东方朔也,西汉时代大隐隐于朝的典型,于放荡滑稽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所谓“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李白《玉壶吟》)是也,诗人显然是由聚会上的彻底释放而联想到东方朔的,从而产生如此超越、达观的认识。这样的“海席”(喻泺泉流觞)真是令人舒心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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