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曾以戏剧性为核心要素的短篇小说,在经历了现代白话文的转码后,源于神话、寓言或志怪志异等超现实的部分,在愈演愈烈的现实主义格式化之中被迫萎缩,小说的功能也日渐退化为图解和传声。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拉美文学风潮激活了小说家的写作热情,他们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启发下,重新发现并借重中西方文学资源。在内容与形式的不断试验与革新中,小说再次长出那条“进化的尾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上去充满了可能性。
但本雅明的预言也从未消失。面对今日世界的复杂性,秉承现实主义之道的小说文体,不得不面临一场不断被新闻与资讯所劫持的危机。这当然不是说写实不重要,相反,现代白话小说正是从“为人生”的乡土写实里,开始了20世纪关于社会和人的问题意识。如果文学缺乏对现实的必要关注,对人性和历史的反思也就无从谈起。只是如果一种语言艺术形式与现实过从甚密、对日常琐事过度关注,无疑会损耗小说家的敏感和小说的技艺层次。从这一维度看,写作概念上的现实主义“进化”,也是小说艺术本体的退化。所以昆德拉对于小说的耐心解释,更像是围绕小说艺术的功能、伦理和意义的申辩:“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这是将小说还给艺术的辩词。高建刚的《陀螺大师》正是这样的小说,以奇妙的美学想象力,对当下流行的规范写作做出了善意的冒犯。
小说《陀螺大师》结构精巧。以一只金色陀螺为线索,成年的我回忆少年时代的成长故事,失去伯父与获得陀螺是此消彼长的两条叙事链,嵌入其中的是科学主义和神秘主义两套行为与话语方式。当陀螺一方宣告绝对的胜利,伯父作为陀螺的赠予人退场,少年继承了伯父认识世界的两种视野。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唤醒了我们某一部分沉睡已久的审美官能,一种唯有超现实的想象力才能激活的阅读感受。比如,神秘的伯父与孤儿院里的我是怎样的亲缘关系;为何他每次来看我都能变出各种零食宝贝;他那只神奇的陀螺从何而来。当然,作者对于揭秘并不感兴趣,那是通俗小说热衷的事。好的小说应该是“超越因果关系之上”的,尤其要“逃过‘对存在的遗忘’”。所以,神秘的黑皮箱能变出天文望远镜;燃烧纸片上的文字能治好高热症。作者将科学主义和神秘主义融为一体,在历史进化论的矛盾关系里解放两者,以一个拥有“最终解释权”的人物化解冲突。是啊,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拥有多元价值判断标准而没有发疯的“大师”更有说服力呢?
这也解释了小说为何以成年和少年的双重视角来结构叙事。回忆性叙述本身带有选择性,加上少年视角,叙述便有了非理性的逻辑背景,在理性的叙述里,完成魔幻与现实的统一。就像回忆里每个重要的成长时刻,都与外部历史时间相互对应,“我记得橡皮糖吃完了,漂亮的印着外文字母的小金盒保存了好长时间。一年夏天,也就是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的那一年,小金属盒丢失了”“那一年,也就是首颗东方红卫星发射升空的那一年,伯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个体的心理时间与社会历史时刻的互文,最典型的是伯父赠我金陀螺的场景。金色陀螺象征了宇宙也象征了生命本体。当陀螺旋转,时空回溯,人类历史被留在集体记忆里的是由伽利略、卢瑟福、海森堡、老子、达尔文、维特根斯坦等人所构成的文明史的一面。这几乎是新文化运动以来被科学主义改写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知识背景。就像小说开头,研究激光物理的同事和从事哲学研究的我对陀螺有着近似的基础认知。正如昆德拉所言,在小说艺术领域,人们也是“被认识的激情抓住了”。那么,当科学主义把世界窄化为一个仅仅需要左脑的技术和算法的对象物,日益陷入“存在的被遗忘”中的“生活世界”怎么办?
除了功能与意义,小说最重要的贡献是提供可审美的艺术。这也是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小说家要做的,“不是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应该画出“存在的图”“人物和他所在的世界都应该被作为可能来理解”。《陀螺大师》里的“存在的图”,是由魔法世界和科学世界共同构成的现实,就像麻瓜世界里隐藏着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这唤起了我们对现实和历史的美学记忆。 20世纪,我们的现实世界与拉美并无很大不同,都有一片“即使日常生活也光怪陆离;是因孤独而耽于幻觉和种种错觉的土地”,所以我们的先锋文学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各种现实主义还要写实。而历史,在中西方文化权势转移之前,人们的存在与存在世界更是三界六道,五方杂处。这是自《搜神记》《聊斋志异》到《梦溪笔谈》《西游记》《红楼梦》《三言二拍》等文本一以贯之的生活逻辑与文学传统。类似宋定伯戏弄鬼怪,沈括担心屋后河里的水怪惊吓爱妻,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样的情节,同时也是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文学表述。
只是,我们失去这种表述的能力已经很久了,小说功能的对象化与目的化,将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合法性”制约着当代小说写作的边界。也因此,《陀螺大师》围绕艺术伦理边界展开的讨论,或可视为一种实验,那些神秘的瞬间,无一不在召唤我们对于语言、对于想象力、对于艺术的审美感受力。而此番实验的意义,也为当代小说写作提出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在一个外界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世界里”,小说的可能性是什么?
作者简介:
赵坤,山东大学(青岛)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签约评论家。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作家作品史料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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