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内海“岛主”福武总一郎:用艺术与大城市“对抗”
这几年在国内不少地方都在探索以艺术参与乡村建设,其中不乏借鉴日本濑户内海诸岛的乡村艺术振兴项目。1987年起,日本福武财团理事长福武总一郎开始在濑户内海的直岛、丰岛、犬岛等岛屿上开展艺术活动“倍乐生艺术场直岛”(简称BASN)。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艺术在这片昔日被荒废的群岛上生根。
如今,福武总一郎定居新西兰,但仍然关注并参与濑户内海岛屿以及其他艺术振兴乡村的项目。他此前曾受邀担任中国山东桃花岛振兴项目的顾问,利用“直岛模式”帮助当地恢复活力。不久前,他参与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的上海双年展论坛,探讨了“海之复权”与乡土重生。澎湃新闻记者近日视频采访了福武总一郎,听他讲述身为岛主,如何将艺术作为“武器”,与大城市进行“斗争”的故事。
草间弥生“南瓜” 摄影:安斋重男
提到濑户内海,很多人会想到那只草间弥生的黄色南瓜。三年一度的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期间,前来与之合影的游客络绎不绝,在更多的时候,它伫立在海边,充当着无声的宣言,即用艺术来唤醒沉睡的乡土,与飞速发展的大城市相抗衡。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以12座岛屿和高松、宇野两座港口城市作为舞台,跨越春夏秋三季。一条条游轮航线在海面上构成了丰富的交通网络,连接着两座城市和被当成艺术胜地的大小岛屿。而在三十多年以前,这些离岛和城市还处于被切开的状态,两者拥有截然不同的速度和景象。高松港口 将游客带向艺术节展场的船只 摄影:钱雪儿
濑户内海是连接日本九州和四国的狭长海峡,与太平洋、日本海相通,自古便是交通要道。1934年,濑户内海诸岛被指定为日本国立公园。然而,在20世纪日本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这些岛屿逐渐沦为大城市的“背面”,承担了悲伤的历史:直岛、犬岛的炼铜厂飘出的二氧化硫烟气造成严重公害,丰岛深受工业垃圾违规倾倒之害,建在大岛的麻风病疗养所使患者与世隔绝。犬岛精炼所美术馆 摄影:阿野太一
福武总一郎
1986年,为了继承父亲想要在直岛建国际露营地的遗志,福武总一郎踏上了这片岛屿,在目睹了百废待兴的惨状后,他萌生了在此建设文化村的想法。这一设想不断地壮大,最终使直岛和周边岛屿上都建起了美术馆和现代艺术空间,其中不乏安藤忠雄、妹岛和世等日本著名建筑师的作品。不同于大城市中的“白盒子”空间,这些美术馆建筑在设计之初便由建筑师与艺术家共同介入,从而使展出的艺术作品与自然、建筑相契合。丰岛美术馆館 内藤礼 《母型》2010年 摄影:铃木研一
家艺术项目《护王神社》 杉本博司 Appropriate Proportion 摄影:杉本博司
福武总一郎认为,将艺术置于自然之中,反而能够比原先放在固有的美术馆里传递更多的信息,他期望这些艺术作品能够改变人的意识和思考方式。事实上,比起游客,首先被改变的是生活在岛上的人们。在艺术家们进行驻地创作的过程中,岛民逐渐参与其中,从而使艺术真正地与社区融为一体。艺术家离岛后,参与作品创作的岛民们向热爱艺术的来访者如数家珍般地介绍作品的来龙去脉,使年轻人不无为之震撼和折服。这就促使岛民们增强了自信心和自豪感,这样的方式被成为“直岛模式”。而在美术馆之余,另一项“家艺术项目(Art House Project)”的展开则让那些被废弃的民居成为艺术家们的媒介,拥有新的功能和内涵。同样是对于闲置房屋的改造,丰岛的“岛上厨房”则将空屋改造成制作本地菜的餐厅,用食物连接土地的过去和现在。家艺术项目《角屋》宫岛达男“Sea of Time' 98” 摄影:铃木研一
从直岛到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福武总一郎的设想并非在乡村构建艺术的乌托邦,而是在抵抗城市高速发展的同时,用艺术来刺激乡村的振兴,让人们得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因此,他将农业视为关键,将艺术与当地的生活和产业相结合。2017年,他受邀担任中国山东桃花岛振兴项目的顾问,植入“直岛模式”的核心,使农民成为大规模现代化农业发展的主体。在福武看来,乡村的振兴需要民间与地方政府力量的结合,而在他即将于今年出版的《公益资本论》一书中,他试图探索企业如何利用资本来开展地区振兴,并实现双赢。从初次踏访濑户内海诸岛开始,福武总一郎已经在这片岛屿进行了30多年的开发,他被视为濑户内海的“岛主”。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他不无自豪地介绍道:“在移民新西兰之前,我每个周末都在直岛上度过,我会亲自驾驶直升机或游艇,从天空俯视这片海域,或是在海面上巡视。”
对话
澎湃新闻:在BASN的项目中,从直岛的倍乐生之屋开始,将美术馆建在岛屿乡村、继而将现代艺术置于自然的想法来自哪里?
福武总一郎:1934年,早在富士山被纳入国立公园之前,直岛及其附近岛屿就被指定为国立公园。但是后来日本为了发展经济和高度现代化,把炼铜所等现代化的负产物移到了这些美丽的地方,最终使离岛变得满目疮痍。我在环游濑户内海岛屿的时候目睹这样的惨状,感到义愤填膺,想到用艺术的手段来抵抗这种为了大力发展经济而无视前人贡献和自然景色的现象,为这些被遗忘的角落创生。“斗争”通常需要武器,而现代艺术是一种和平的手段。
ベネッセハウス(Benesse House) 摄影:山本纠
澎湃新闻:为什么认为现代艺术能够刺激乡村的振兴?和戏剧、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它的特别之处是什么?福武总一郎:
现代艺术介入农村,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是我觉得我们需要逆向思维:光是发展农业,最后这些地方还是以农村的形式存在,而艺术越是格格不入,越能给农村带来新的刺激和魅力。另一方面,提到所谓高雅艺术,我们通常认为这是大城市才拥有的事物,但事实上,和大地、大自然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反而赋予艺术一种新的定义。当艺术置于自然之中,反而比原先放在固有的美术馆有加倍的信息性和传递性。一个证明就是:我们从2010年起在濑户内海的12个岛屿和2个港口城市开展国际艺术节,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喜欢艺术的年轻人来到岛屿,发生了年轻人和岛上老年人之间的交流,也带动了当地餐饮、观光、旅游业的发展。对于岛屿乡村而言,现代艺术有两个特别之处。首先,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都有时间的限定性,只有上演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魅力,而现代艺术作品只要放置在场所中,就可以持久地存在。第二,戏剧、音乐需要人来演绎,这些信息需要表演者、艺术家来传递,观众只是一个接受方,但是将艺术放在离岛,社区里的老人们看到艺术家在当地长期制作和设置作品,对整个过程了解得很清楚,等年轻的艺术爱好者来参观时,他们就成为了主人翁,向人们介绍作品的来龙去脉,年轻人会很崇拜他们,老人们的心理逐渐从被人遗忘的自卑变得有自信。
事实上,将现代艺术植入直岛,一开始岛民并不理解,我们花了10年的时间来进行说明并说服岛民。现代艺术的表现形式很有意思,比如艺术家做驻地创作,一边生活一边寻找灵感,在创作过程中和当地岛民发生交流,尽管有时候言语不通,老爷爷老奶奶会把家里的“破铜烂铁”拿出来问:这个能否作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在艺术家驻地期间,他们和岛民有很好的沟通。现代艺术没有固定答案,老人们在解释过程中可能会“添油加醋”,把自己的感受直接告诉客人,很多年轻人会佩服他们,觉得原来岛上的老年人都是艺术家。老人们享受这样的过程,变得越来越愿意投入艺术创作。
地中美术馆 摄影:藤塚光政
澎湃新闻:您在最初直岛文化村的构建中邀请了安藤忠雄,是将他视为“建筑斗士”,而把东京视为“反面教材”,如今您依然认为直岛和东京是两个“对立”的案例吗?根据您的观察,在日本,现在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和它的乡村之间的距离是怎样的?福武总一郎:
现在我仍然不喜欢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在日本等许多国家,大家只关注大城市的发展,把好的资源集中到大城市。现在日本人口1.3亿,其中大约3000万人集中在东京首都圈,剩下有相当多的人口居住在二三四线城市与乡村。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发展应该有均衡性。之所以把东京作为反面教材,因为我认为现代社会中的很多问题都是因为过于追求大城市的发展,由此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在为直岛的项目选择建筑师时,我的大前提就是他们不能来自东京。安藤忠雄是大阪人,而且在从事建筑设计工作之前是职业拳击手,很有“斗争”精神,很适合充当一个斗士。在建筑上,他被称为清水混凝土之父,他的建筑看起来简单明了,其本身很适合做成现代艺术的美术馆。
澎湃新闻:濑户内海的岛屿诞生了不少建筑胜地,像地中美术馆、李禹焕美术馆、丰岛美术馆、犬岛精炼所美术馆等都是建筑与场地、作品融为一体的案例,而设计它们的建筑师都来自日本本土,这是否是一种巧合?从建筑的在地性来看,您觉得这些美术馆建筑有哪些启示?
李禹焕《无限门》(2019)摄影:山本纠
福武总一郎:这不是巧合。因为我认为日本建筑在世界上都是非常优秀的。今后在选择建筑师的理念上还是会以日本出身的建筑师为主。建筑不能被孤立地看待,就像人穿的衣服一样,最终看的是人的内在。表象的东西,比如设计,不是建筑的全部。在我们的这些代表性建筑中,怎样的艺术空间放怎样的艺术品,艺术家和建筑师在设计初期都是同步商量如何进行创作的,所以二者达到了契合。并不是找一个有名的建筑师来设计就可以,双向合璧才是成功的,还要和自然、环境相融合。
澎湃新闻:不久前您参加了上海双年展的论坛,双年展以“水体”为题,在您看来,“水”在BASN的项目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福武总一郎:因为这些地方都是离岛,所以我们所有的艺术活动的舞台都离不开水。这可以说是与这次上海双年展的一个巧合。
濑户内海的许多岛屿水系富饶,但是这些地方受到了长期污染,在我们开始BASN项目后,我们一边开展美术馆建筑的建设,一边大规模地进行长期植树,改善环境。而像丰岛有许多水稻田,但因为当地人口的老龄化,没有人去耕作。美术馆的职工们自发地去开垦荒废的田地,和岛民合作,让这些地方重新恢复活力。
女木岛 摄影:钱雪儿
澎湃新闻:目前您也在进行中国山东桃花岛的项目,试图植入“直岛模式”,在“直岛模式”中,什么是可以被“复制”的?福武总一郎:
“直岛模式”的定义是用艺术拯救荒废地区,并使其恢复活力,这在世界上是史无前例的。在深受现代化与工业化之害的岛屿,用艺术向现代社会发出启示,让艺术与自然、建筑相结合,与当地的人们共同打造幸福社区,这是直岛模式的内涵。将直岛模式植入中国的乡村当然是困难的。但是中心思想是一样的:任何乡村振兴都是以农业为核心。住在大城市的人们不会考虑大米的来源或是农业的产量,不会思考“人以食为本”的“食”是哪里来的。如果农业没有受到应有关注的话,最终会带来生存危机。另一方面,大城市的人们可能有一种简单的想法:发展大规模农业,引入最先进的设备、机械。这是非常危险的想法——也许能够获得大规模的产量,但是社区和地域性都被破坏了。当农村社区被破坏以后,农民就会流离失所。真正发展农业,应该把社区保护起来,并且让农民更有信心和自豪感。所以我的想法是,农村振兴需要两股人群,一股是农村出生的民间力量,另一股是地方政府的力量,需要结合起来互惠互赢,如果只有后者,可能会失去社区的个性,如果只有民间力量,可能基础设施建设会因为没有财力而无法开展。
李禹焕美术馆摄影:山本纠
澎湃新闻:您对于大城市的发展速度提出了疑问,并认为发展大规模农业是“危险”的想法,所以您认为农村应该保持相对原始的耕作方式?福武总一郎:
反对大规模农业并不是反对先进的技术,而是说谁来做——主体比较重要。个体农民肯定是弱者,他们在生产性等各方面都受到制约,如果大规模农业的主体是村民,而且大家齐心协力,发展先进技术的农业,我认为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主体是外来的资本,目的是为了开发,得到自身的盈利,这是我反对的。我并不反对在当地农民成为主体的前提下,利用先进技术来发展农业。日本农业学者提出了“六次产业化”的概念,在中国也有“一产二产三产”联动的说法。一产是种植业,二产是加工业,三产是销售服务业,三者相乘就是六。所有这些环节都有农民为主体,在相互协作的环境下生成,而不是外来资本。这样没有中间的榨取,一切都回馈给当地农民。
与此同时,农民受教育机会比较少,为了提高他们的技能,培养更多农村振兴的领导人,需要教育机构。以桃花岛为例,董方军的母校山东财经大学和当地合办成立了乡村振兴学院。桃花岛项目的吸引力在于,既有地方出身的业主,也有当地政府的协作,还有教育机构的参与。2017年,我作为顾问进入该项目,目前,当地高标准农田面积翻了四倍,村里农民个体年收入翻倍,受惠的是农民,而不是外来资本。
澎湃新闻:艺术振兴乡村需要时间的催化,您说过直岛和东京的时间有不同的速度,那么从成本和成效来说,您怎么看待乡村振兴过程中的时间?
福武总一郎:BASN项目的持续时间是三十年。大城市的一切都是以效率、成本为主要的衡量标准,既充斥着娱乐和信息,也充斥着压力等负面的东西,当今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很多人不满足这样的生活状态,对时间有了新的看法。如果人们回归田园、农村时,发现那里还有艺术,他们会非常开心。(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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