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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父亲

农村大众报 2020-10-27 23:55 大字

妥东

生活对于父亲,就像一杯苦水。过去苦,现在也苦。我总觉得父亲的苦,我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你爸累死,也会一声不吭,他是天生的硬种!”

在我的想象里,似乎家里只要有父辈健在,做孩子的就能少受些苦。但父亲却没有这么幸运。爷爷在世时,在那个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年代里,父亲尚未成熟,肩膀上便扛起了沉重的担子。我不知道父亲对这种命运的态度,或许,他曾经愤怒过,也有过抱怨,然而父亲终归接受了这一切。在他闲暇的大多数时间里,他总喜欢坐在院子门口,默默地遥望那远处的山川。

父亲十七岁便和母亲结了婚。听外婆说,父亲初到外婆家时,穿一件格子衫,领口处有一层黑垢,脚上穿着奶奶给他做的呢绒布鞋,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涩。一进家门,便蔫瓜似的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外婆知道父亲老实,没有难为他,把女儿许给了他。

我母亲是急性子,遇事容易动怒,父亲性格平和,往往以沉默应对一切。父亲结婚后不久,爷爷就给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从那时开始,我们一家人便寄居在一处借来的院子里,两间又黑又深的窑洞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家。也正是从那时起,父亲将贫瘠的生活开垦起来。

我四岁的时候,爷爷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逝去的老人,其实是父亲的继父。我的亲爷爷,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就患了痨病去世了,至今,谈到爷爷,父亲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

父亲拧着眉头的时候,我就会伤心,甚至偷偷地落泪。我总是心里盼望着每年收获的季节,这样,父亲的笑就又可以挂在脸上了。

是的,每年到了打场的日子,村里也就热闹起来。父亲早早儿就做好了准备,摊开收割回来的麦子,请好碾场的拖拉机手碾麦。日上三竿,热气腾腾的村落里,便弥漫了一股麦香。那些贩卖西瓜的人,也闻声似的,抓住时机活跃起来。他们往往会在沙沟里找到一块绿茵,摊开诱人的西瓜,扯着嗓子吆喝:“换西瓜嘞,一斤麦,二斤瓜哎!”在这些瓜贩子身旁,总围着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紧盯着他们用尖刀在西瓜上划开的口子,口水比那西瓜里边的内容还多。父亲每年都会在那些瓜贩子手里弄上一两袋西瓜,为前来帮衬的乡邻消解暑气。

我初中寄宿那年,全家搬迁。我因为上学的缘故,暂时没法一起搬离,只能寄居在姑父家。父亲与我约定,一年之后来接我。我却没有耐心,时常在姑父家门口的羊肠小道上踮起脚尖眺望,期盼父亲早日来接我。有好几次,等到日落却迟迟不见父亲的身影,便一个人站在姑父家门外的土丘上,看着被夕阳烧得火红的天边,默默地流泪。

一年后的一个冬日里,我终于等到了前来接我的父亲。那天下着暴雪,远处的山被锁在那连片飘落的雪幕里,静静地伫立着。满塬的黄土被雪覆盖了,偶尔会有一股风揭开一片,露出惨淡的黄尘,夹着那雪沫子,飞飞扬扬。

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他身上裹着一件军大衣,左手拎着一袋橘子,皮帽子下,呼出的白气已经凝结,板在他那硬硬的胡茬上,脸颊已冻得通红,但脸上似乎还浮着一层笑。盼来了父亲,我竟一时窘迫了,鼻腔里一股浓浓的酸倒了出来,直砰砰的,扑棱在这片无所顾忌的寒冻里,硬是要我胆怯地流点眼泪似的。可没等父亲多看我两眼,他就被姑父推搡着进门了。我待在扬着飞雪的大门外面,一时间竟有些失落。我忘了再次和父亲四目相对时的表情,只觉得父亲当时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再次见面,他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递给我一颗橘子,便没了下文。

和姑父告别,我和父亲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父亲这才问起了我的近况。我将学校的通知书,一甩手扔给父亲。父亲却没有生我的气。他有些动情地看着我的成绩,似乎陷入了一片沉思。我正要解释,他却放下通知书,捧起我冰冷的双手,呼着热气为我取暖。直到这时,我才隐约地看到挂在父亲眼中的一丝泪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好问,怕打破父亲一贯的沉默。只觉得那晶莹却又隐匿的泪水里,似乎包藏的不是一年多的离别之思,而是容纳了所有的岁月沧桑。

天地有情,车窗外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那一瞬,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似乎有些老了,而且老得如此突然,让人无可回顾,无处凝眸。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其实,父亲的表达方式就是这样。他的爱从来不从正面给你,而是在无言的行动中赋予你前行的力量。

在那之后,我经历了人生出门远行的时光。临别时,母亲照例叮嘱再三,父亲却依旧只是默默地替我整备行装。去车站时,父亲怕我路上挨饿,一路上端着母亲为我炒好的一碗小炒,嘱咐我一定吃完。我因为着急赶车,一大碗饭菜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便放下了。父亲知道我的心思,不再叮嘱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吩咐我,在旅途中需要注意的事项。直到列车开动,父亲还摇晃着他的身体,有些踉跄地跑步嘱咐我,让我记得给家里发讯息。

大学里,我读的是文学。虽然在他眼里,我的专业就业前景惨淡,但他却从来不干涉。我带回去的书父亲也会翻看,然而,他却越看眉头越皱。最后,父亲意味深长地说:“要不行的话,你就去当兵吧!男娃嘛,别怕吃苦!”

大学毕业,我选择读研究生。父亲依旧全力支持我。每次回家,看到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颜,我便会想起那个冬日里,父亲蹒跚着前来接我回家的情形。

多年之后,再次忆及那个午后,停留在脑海里的,唯有父亲严肃的目光。后来我想,父亲的这种目光对我而言总会是一记响亮的提醒: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人世的微澜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渐渐对父亲的沉默产生切肤的体会。此时我们也会渐渐明白,父亲久久的沉默绝非漠视,而是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宽容和理解。在父亲沉默的面容下,氤氲着深沉而浓烈的情愫,它把守着父亲欲掩欲开的心门,直到有一天,他的孩子能在他浅浅的泪痕中感受到那份爱意,父亲的秘密才会释放,而这时,孩子也才体会到成长的真正意义。

(妥东,1992年生于宁夏固原,博士研究生在读,张丽军“名师课”学员)

点评

父亲是座山。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是一座座绵延的群峰。妥东是我带的硕士,现在山东大学读博士。妥东来自宁夏乡村,有着丰厚的生活经历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妥东不仅爱思考,有着敏锐的问题意识,而且还热爱写作,有着很好的小说叙事功底。这篇关于父亲的散文,语言质朴,情感真挚,让我一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中国的父亲都是一样的,都像山一般巍峨。我是已经做了父亲的人,父亲与我很客气,我突然间理解起汪曾祺来,他说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是父亲与父亲的和解,山与山的牵手吧。

——张丽军读妥东的《沉默的父亲》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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