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讲坛 五个地瓜和一片雪花
□ 张世勤
市场上的纪录片很多，但关于文学关于作家的，在我的印象中《文学的故乡》是第一部。在我眼里，它既不是一般功利性的宣传，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简单纪录，它其实是一堂文学公开课，一部文学写作书，一篇被完全镜像化的高难度文学学术文论，六段自然地理的文化血脉图和文学升华史。它无疑会给当下略显浮躁和疲软的文学现场，起到一次“清场”作用，既会让一般写作者清楚地看见横亘在眼前的鸿沟，也会像一顶筛子一样筛掉那些不实的文学赘肉。尽管这并非编导的初衷，但片子自身的纯粹和六位作家的纯粹，终究会像清水一样，润物无声般地将文坛洗刷一遍。
我们能从片子中恍惚捕捉到作家先天性的感触。真正的好作家，都具有先天性，这并非唯心，而是因为文学是一项心灵的事业。导演让他们一一走回故乡，然后让镜头跟定他们，通过跟踪记录他们返乡的过程，打开他们童年的秘密，从而寻找他们与文学相遇的原点。我相信，这已经是导演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它也的确帮助我们看到了每一个作家赖以生赖以长的那片热土。秦岭山脉，嘉绒藏区，冰雪天地，延津世界，苏北水乡，高密平原。它们在由自然地理进入到文学地理之后，已经变得令人仰之弥高。但其实，任何一片不起眼的土地都是有灵性的，都具有胸怀博大、滋养万物的高贵品质。土地的灵性只有在与有灵性的人完成精神对接之后，它才可以根须延宕，开花散叶，绽放万千姿容。
作家的文学原点也许是在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每个人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对同样场景、同样画面、同样人物、同样对话、同样行为的心理感受总是差异巨大，有时甚至截然相反。每一个人都有着讲述故乡故事的冲动，做得最好的只能是作家。故乡对每个人都有着想象不到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在作家身上作用更明显。贾平凹认为，故乡是以父母存在而存在的，父母不在了，那个故乡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字面上的一个故乡，只有父母在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故乡。而我觉得，父母在的时候，对那片土地的感觉是永远的家，只有父母不在了，那里才能以故乡的名义流传。作家们回望故乡的动作和眼神都是一致的，不一致的只是他们的作品，诸如《透明的红萝卜》《北极村童话》《哺乳期的女人》《鸡窝洼人家》等的不同呈现。
我们能从片子中真切感受到作家野生性的成长。我的家在山东鲁西南，相距高密二百公里地，过去我们那一带盛产地瓜。所以，我把纳入到《文学的故乡》里面的贾平凹、阿来、刘震云、毕飞宇、莫言看作是五个地瓜，而唯一的一位女性迟子建则看作是一片晶莹的雪花。地瓜也好，雪花也罢，它们都带有浓烈的野生属性。地瓜埋在土里，伸秧就长，只是土质不同，品种会有不同而已。这其中，贾平凹和莫言似更具相通性，阿来有点像转基因，毕飞宇作为学院派代表，多出了一些洋芋的味道。刘震云则介乎他们之间，成为一个过渡质。而雪花就更不用说，它的纯洁它的晶莹，一切都来自天上。它对大地的粉刷和覆盖，也别具诗意和寓意。作家是真正行走在天地之间的人，与天地相接，不断激发着无限的想象。正因为他们有开放的思维、自由的心灵，他们的表达才会那么无拘无束，绚烂缤纷，才会有《红高粱》《生死疲劳》《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秦腔》《推拿》等作品的问世。
我们能从片子中深入观察到作家思想性的磨砺。沉默和孤独常常是绝大多数优秀作家的标配，作家面对生活中的突如其来，不会抢在第一时间跑出来表达他的忧伤、愤懑、纠结、痛苦抑或豪情，不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就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也许直至锤炼到一句顶一万句时，他们才肯说话。作家需要的是沉淀和思考，只有保持住沉淀和思考的状态，他们才能比常人更抓得住生活细微的变化。他们在生活中很少发声的原因，正是由于他们习惯了用作品发声。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无论是莫言，还是贾平凹，还是迟子建，他们都比较羞涩的原因，即使毕飞宇也是十分讷言。或许，不能像大地一样敦厚，不能像旷野一样无言，就无法写出《丰乳肥臀》《群山之巅》和《商州三录》，就无法写出《尘埃落定》《平原》和《温故一九四二》。
我们从片子中真正动情于作家纯粹性的坚守。天才作家也需要勤奋，这是铁律。单位能分给一间五平方米的小房子，就能让贾平凹满心欢喜，莫言在老家的土炕上就能按下摊子，阿来在香烟盒上也能写下感悟。他们在创作井喷期，无不表现出劳模本色，裹在为写作而生的魔咒和幸福中，天开地阔，恣意妄为。即便他们在文学界甚至世界文坛已经安身立命，也已经有了较好的经济基础和较大的居住空间，但他们仍然只取用一方不起眼的角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思考不停，叩问不止，笔耕不辍。他们是纯粹的，他们的作品也是纯粹的，一如《白狗秋千架》《白雪乌鸦》《三只虫草》《玉米》《青衣》。
张清华和张同道，这二张的确“同道”，他们之间火花的碰撞，让我们拥有了一部气势足、色彩浓、配乐美、张力大的关于文学关于作家的纪录片，它的拍摄、制作和播出，是一件大事。相信文学，相信文学的力量，相信作家和所有灵性人的一切创造。对于文坛，没有再比文学更美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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